月藏望着突然站在门边的阿婆,穿着花色棉布薄衬衣,黑色麻料裤子,戴白色布帽,笑容温和。月藏心里一愣,一时语塞。
“走吧,去我家,这里哪能避雨,一会儿该漏雨了。”
“啊——”月藏还没回过神来。
“走吧,我家在旁边。”
“谢谢您。”
月藏跟在阿婆身后。“汪——”响亮的叫声吓得月藏一个激灵,她紧紧跟在阿婆身后,脖子不敢随意转动,眼珠翻了一圈看见蹲在稻草堆里的大狗,是农村普遍养来看守庭院的大灰狗,此刻站直身子朝她发出警告。
“灰崽,不许叫,一边去。”阿婆呵斥伸长脖子的狗,灰崽看主人发了话,压低声音叫了两声打招呼,然后老老实实趴在稻草窝里闭目养神。雨水噼啪落成有节奏的催眠曲。
“小姐姐是落汤鸡耶。”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从屋里窜出来,胖乎乎的人手往下拽月藏的衣角,圆嘟嘟脸上扑闪着乌黑大眼睛露出豁口的门牙。
“小森要有礼貌。”阿婆边说边去旁边屋子拿了一副碗筷放在黑色木制圆桌上,“快坐下吃,是自家地里长出来的菜,多吃点。”
农村常见的菜,炒的胡豆,豆豉炒腊肉,干椒炒莴笋,大瓷碗里装的是小白菜鸡蛋汤。月藏幼年时和奶奶住在一起,这样的菜式是吃腻了的。读书,工作后,常吃外卖,油腻又没营养。偶尔家人去集市买菜来做,大多也不新鲜的,完全没有农村自种自吃的清爽可口。
“姐姐和我们一起吃饭咯。”小森拉着月藏的手乐呵呵地坐到桌边。
“爷爷怎么还没回来?”
“喝茶喝得起劲呢,不管他,我们先吃。来来来,多吃菜。”
“我们再等等吧。”月藏话音未落,阿婆夹满满一筷子煎煮的鸡蛋放在她碗里催促着,“多吃点多吃点。”
月藏笑了笑,大口吃着饭菜。她不是拘礼的人,一天下来也真是饿了。阿婆和小森不断往月藏碗里夹菜,她有些不好意思,并没有过多推辞。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哈——你们居然不管我这个老头子。”
饭吃到一半,门外传来洪亮喜庆的声音,手里拿着老式旱烟烟斗的老大爷小跑走来,一双缝制的黑布鞋沾满泥水,他边走边脱了鞋扔在门边,这才看见月藏,一改佯装责怪的语气,重新走到门口拿了双干净布鞋穿上,小森指着大爷吃吃笑出声。
大爷走过去大手拍在小森头上:“家里来了客人也不去叫我。”
“怎么不去叫你呢?我们准备吃完再去叫你,才吃到一半,你自己先跑回来了。”
大爷满含笑意地斜了阿婆一眼,撇撇嘴,将烟斗往腰上一别:“我家老婆子手艺不错吧,哈哈哈——”
“哪有你这么夸人的,菜得吃完哟,快多吃点。”说着阿婆又往月藏碗里添了些菜。
月藏频频点头,碗里的菜堆成小山了哟。
“奶奶可真偏心呀,我也要我也要,奶奶给姐姐夹菜,姐姐给我夹菜嘛。”阿森嘟着嘴,频频朝月藏眨巴着一双大眼睛。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月藏想起家人,大概也在吃饭吧,心微微泛酸。
山里天黑得早,尤其是下雨天。晚饭后,大家围坐在电视机旁吃干果。二十来寸的台式王牌电视机,是十几年前畅销的品牌,这几年几乎被挤掉市场,难寻踪迹。商场如战场,风起云涌,尤其是互联网时代。电子产品迅速更新,随时有新的产品抢占市场。丰富新颖的娱乐方式引领人们的生活,智能手机,微博,微信,快捷多样化的联系方式,人好像赤裸地生活在互联网络中。一个人,一部手机,便可以自娱自乐大半时间。一家人守着电视,随意说着话,这样的场景,逢年过节才发生几回。这样的时刻,加上山间的清净,时间似乎往回走了许多年,心跳跟着慢下来。
“你一个小姑娘在深山老林转悠什么?”
“四处看看,遇见合适的地方准备停下来生活一段时间。”
“这个时代越来越好了,现在的人压力比我们大得多哟,很多也是自找的。”
“是的。”月藏点头应声道。
人们试图生活在希冀的生活里,自然要为此付出代价。真的值得吗?
天色已晚,附近只有几户农家小院,出门后,她不一定能遇见愿意收留陌生人住宿的人家,阿婆提出留宿时,她没有推辞便应下来。在山里奔走一天,早已疲惫不堪,月藏坐了一会儿便回屋睡觉。
雨下得很大,打在屋檐噼啪有声,难以成眠,大风呜呜的声音此起彼伏。双腿酸软,浑身乏力,眼睛却很清醒。黑暗中,月藏望着天花板打发时间。有闪电划破黑夜,明亮白光伴着巨大声响一闪而过,月藏心里一揪。平日睡在防盗门把守的家里,偶尔失眠多是焦虑一些工作中的事务,像现在这样因为住在山野间陌生人家不自觉升起的不安却是多年不遇。山野间悠然的生活也并非书中所描绘的那么闲适自得,个中厉害,亲身经历才能体味。不知母亲此时在做些什么,该是很担心的,手机一整天没有动静,母亲定是一忍再忍才没有给她打电话。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多说无益,问候只会让心更加煎熬。母亲总是默默支持她,还好有父亲在身边宽慰着。大风呼啸,雨打窗台,月藏愈发想念家的温暖,不觉便有泪浸湿枕头。明明才开始一段新的启程,却突然涌起千帆过尽的沧桑感。
后半夜雨疏风骤,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隔天醒来,走到庭院。被闪电击落的一根粗树丫落在地上。阿婆信佛,佛堂传来持续诵经声,是在念诵什么经文,并非汉字,像是某种古老文字,声音传递出的力量让心涌起源源不断的暖流。月藏坐在靠墙的圆木桩上。晨光熹微,染亮额前碎发,空气清凉安静。大爷披着一件长袖衣服,坐在院子的小板凳上眯着眼睛抽旱烟。他时不时从脚边的葫芦瓢里抓一把谷子扔在地上,一堆咯咯叫唤的鸡在争抢食物。
“大爷,早。”月藏招呼道。
“诶,早。睡得怎么样?今天准备去哪里?”
“挺好的。打算继续往山里走。”
“山里有狼哟,野猪常出没,你一个小姑娘——”大爷望着月藏听得发愣的样子,哈哈笑着收了话题,“小姑娘胆子小,禁不起吓唬哟。哈哈——”
月藏松了口气。小森从屋里跑出来,直奔月藏怀里,拉着月藏在院子空地上跑啊跑啊跑。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阿婆诵经出来,早餐的香味也跟着升起来。西红柿面条加油炸鸡蛋。可口的食物。
吃过早餐,月藏准备出发。阿婆拿出装好干饼和熟鸡蛋的口袋塞给月藏,月藏推辞一会儿便统统收下。山里买不到食物,大部分是野果,这些干粮是真诚相送的雪中炭,过分推辞倒显忸怩。月藏心里感激,道谢后收下,再次上路。
雨后空气透着冰凉。路边葱茏灌木上一簇簇洁白小花上水珠未干,白色山茶花落在泥土路上,美得透出凉意。风轻轻吹着,有槐花在山谷转个圈后停在路上。山谷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水流从高地经过曲折山路流入山谷。月藏蹲在石块上掬水来喝,脚一滑踩到烂泥中,她一用力,一屁股坐到地上,鞋子还陷在稀泥中,灰蓝色绣花鞋已辨不出花的图案。
月藏在山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两天,耐心已快用尽。大量体力消耗,食物粗糙,心里开始急躁如有猫爪在挠。大自然的清幽宁静已难以缓解心里升起的无奈。没有可供挑选的食物,唯一热乎的一顿食物还是在阿婆家吃的。没有固定安全的住所,在山洞中缩在睡袋里,听到风吹草动立即醒来,心里害怕又疲倦不堪。回家的念头反复升起又打消,全凭一股气硬撑着没有和家里联系。绝望攫紧心脏,她在山野间穿梭,渺小如同蚂蚁,一场雨,一阵风都可能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职场锻炼出来的淡定从容在自然面前作用甚微,她的心理防线即将崩塌。她强撑着一口气丢掉手机,做最后挣扎。
精神生活的追寻建立在一定的物质基础上。月藏靠着树杆,伸手挡住漏在眼皮上的日光,鞋被扔在一边,脚后跟磨破的水泡已经化脓,皮肉翻飞,脚趾发胀疼痛,指甲下有淤血。月藏将一个飞起的指甲拽下来,整个指甲跟着脱落。月藏手里捏着整个圆圆的小小的指甲,突然大哭,她将身侧背包狠狠推开,扬起鞋子扔到看不见的地方。她鼓足勇气要从物质中挣脱出来,食不果腹,风餐露宿,她挣扎得狼狈不堪。她用尽全力,她挣脱不出。月藏崩溃了。
回家吧。这样的念头猛烈袭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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