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感受

由于历史政治的种种牵扯，我对于日本的感情一直很复杂，尽管一衣带水却从未去过。今年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我受友人之邀在深秋造访京都，于是管中窥豹，对日本这个国度刷新了感受。

初到京都的第一印象就是干净整洁。城市是纵横交错的方正格局，同国内的等量级城市相比，京都无疑是小巧的，街道也是狭窄的。十一月的天气略为阴冷，不同于那浓稠到化不开的阴郁，京都的空气则清冽凉爽、沁人心脾，夹杂着草木香。清晨走在京都的路上，身边经过三三两两的上班族，无论男女老幼一律是容装齐整，形色匆匆却未有倦容，即便是老太太也都略施脂粉，看上去很有精神。虽是早高峰，整个城市既不吵闹也不拥挤，一幅秩序井然从容不迫的模样。据说在京都，上班族在周一到周五都会自觉选择公共交通出行，以避免交通拥堵，于是真正赶时间的人也容易打到的士。

和很多大城市一样，京都的地铁四通八达，同时连接电车，是人们出行的主要方式。我每天早起出发旅行，同京都上班族的频率一样。每当一列地铁停下，人潮纷涌而出，黑压压乌央央，阵式绝不输帝都魔都，而令我无比惊讶的是，这个宏大的早高峰队伍以一种非常高效有序的方式迅速实现位移，分流至各个出站口，期间没有任何推搡和拥挤，甚至整个过程都是寂静无声的，几分钟之后，在下一班列车到达之前，整个站台就已然被彻底清空了。在国贸地铁奋站十年的我，无数次见识了由于拥挤而产生的口舌之争和肢体冲撞，面对眼前这种秩序，与其说是震撼，更是深深地感到可怕。这种对于公共秩序的遵守已然渗透到每个日本人的血脉中，融入到了这个民族的习惯里。

在京都，终于见识了传说中日本的马桶盖，除了舒适的用户体验，你会惊诧于岛国人的奇思妙想和对于细枝末节的极致追求。一方小小的马桶盖，集合了取暖、清洁、除味多种功能，甚至采用拟流水的伴音以尊重隐私。你不禁会想象这样的设计源于怎样敏感巧思的头脑。洗手间代表着一座城市的文明程度，在京都各处所见的洗手间，舒适有别，但无一不清洁，甚至在人流最大最杂的地铁也不例外，入口处还会有明确的标识显示出共有几处，并区分日式（蹲式）还是西式（坐式），以方便排队等候的人们基于自身需要选择，处处提供方便。

我所住的民宿是一处位于市中心的公寓。公寓的主人是一位很有品味的女士，为了方便客人找到地址，她自制了一个从地铁囗出发到公寓的六分钟的短小视频，用户须知中也不遗余力地提供种种生活便利的小贴士。她的家是和式的，尽管只有四十多个平方，却设计得十分巧妙，有室有厅，有玄观有庭院，屏风后隐藏着功能齐全的厨房，两三平米的洗手间也可以做到干湿分离，还能在冷天泡个温暖的泡泡浴。每一方寸空间都被利用到极致，家俱简约却看得出质地上乘，点缀着疏落有致的干花，可见主人的慧心和雅趣。

京都的秋天最为人称道，红叶和寺庙自带古风，有一种别样的美。我注意到京都的一些神社寺庙都在修缮中，问下来才知道这源于式年迁宫的传统。原来日本的著名建筑大都是木制的，经年累月风吹日晒难免毁损，于是在正宫旁通常会留有一块面积同样大小的空地，每二十年一次，由工匠将所有建筑一一拆解，按次序编号，再依样重新搭建成新殿，然后举办仪式将神体迁入新殿。整个过程要求非常细致繁复，历时经年，对工匠的心智和体力都要求极高。可以想像，如果没有一份笃定的信仰，很难完成这样浩大的工程。式年迁宫的传统至今已经保留了上千年，它使得日本的古典建筑得以保存原貌，更是一种本源文化的传承。我也开始理解为什么现代日本的供应链管理如此发达，式年迁宫就是一部活生生的SOP（标准作业程序），这体现了日本人的匠人精神。

在京都的一些禅院寺庙里，还有一种独特的建筑叫枯山水。据说在当时日本的上流社会，非常欣赏庭台楼阁，水榭花台的中式庭院，然而苦于没有条件，便用白砂和几处山石，在方寸庭院中模仿出山川海洋的形态。主人在庭院中徜徉，借助于一种仪式感和想象力，将自己置身于广阔自然的大气恢弘之中，在斗室间能感受到与自然的连接。这是一种心灵的力量，颇有禅意。

相似的理念还体现在日本的饮食上。我们提前一个多月，有幸在京都订到了菊乃井的怀石料理。要说对于唇齿味蕾的刺激，自认为普通的中华料理就可以远胜怀石料理。但怀石料理之所以知名，更多的是因为它体现出的诚意和仪式感，从选材制作，到器皿摆盘，再到提供仪式，无一不充满美感，每一道菜肴都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怀石料理的菜品都是依当季时令设计的，菜单一律是当天根据新鲜食材拟定。菜肴是从客人落坐时开始现做，一品一品地提供，冷食热食分开，中间还有羹汤用于清口，转换味觉。在日本的高档料理店就餐必须要通过熟客引见，因为只有这样料理店才能熟识老客户的喜好需求，更好也更长久的提供有诚意的服务，短期赚钱并非他们的经营理念。

关于日本人这种生活态度，同行一位在京都生活数年、熟知日本历史的女孩自有一番理解，她讲这是因为日本是一个资源极度匮乏的岛国，所以他们在有限的条件下养成了惜物的习惯，感恩自然的馈赠，最大化地利用资源，正是这种艰苦的条件，使他们悟出了生活的真谛，形成了一套朴素简约却富有禅意的生活态度。对此我深以为然，抛开历史政治上的种种，这种认真惜物的态度，何尝不值得我们幅员辽阔物产丰富的大国学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