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一日

文/小肥虾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晋）陶渊明《饮酒·其五》

容我赘言，先说说与京都的缘分。

去年，因为朋友的推荐，在豆瓣阅读上开始追叶酱的专栏《樱花国小日子》。叶酱在京都游学，亦打工，亦写作，20篇专栏文章里，有电车，有樱花，有抹茶，也有墓园。京都是哪种城市呢？专栏的最后一篇文章叫做：《只有流逝没有荼蘼》。

有时候，一个念头便足够惊动自己的人生。对于叶酱来说，去京都似乎就是一个念头。某一年，在广州前往长沙的火车上，叶酱读了从朋友处借来的《门外汉的京都》，似乎为后面的旅行埋下注脚，三年后的秋天，在登上前往关西机场的飞机之时，叶酱那快要超重的行李里只带了一本纸质书，便是舒国治的《门外汉的京都》。

我循着踪迹，买来舒先生的小册子。依然是典型的“舒式文风”，比如他写京都的雨天：

“雨天，属于寂人。这时候，太多景物都没有人跟你抢了。路，你可以慢慢地走。巷子，长长一条，迎面无自行车与你错身。河边，没别的人伫足，显得河水的潺潺声响更清晰，水上仙鹤见只你一人，也视你为知音。”

比如写京都的水：

“曾经我站在鸭川边，见流水淙淙，何等的清澈凉洌，川上时有飞鸟伫停，准备觅食。川的两岸，有几撮人散坐石上，与我一样享受着着空灵却又流畅的无尽延伸野外。”

之所以称它为写京都的小册子，不仅因为开本较小，舒先生写作此书的初心不过是把京都的好玩地点写在纸上给朋友，几次之后，愈写愈多，索性写成一本小书，它像两三页纸那样的随便、那样的轻巧、那样的简略。那样的有见地。

于是，竹篱茅舍、流水长墙，娓娓道来。

豆瓣搞了一个豆瓣阅读征文大赛，第一届里，非虚构的头名是南通姑娘苏枕书写作的《京都第五年》。苏姑娘受了当年NHK大热的电视剧《笃姬》的影响：“女子之道，乃是独路，半途折返，是为耻辱。”便下了决心，去日本读研。

整个中篇洋洋洒洒三万字，带来缠绵无限的阅读快感。我颇喜欢最后一章《爬山》，在大文字山，苏姑娘见过山中的黑夜，听过丛林的流水，遇到过提醒自己下次要穿长裙的老太太。正如文中所述，“一时想倾诉，想把眼中看到的一切更用力地记住。但无一例外，都像逝水的涟漪，流沙的痕迹，完全无从收拾。也许京都最打动我的就是“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那么美丽的，直令人心痛。”

去日本的前一天，我又拿起iPad看了一遍《京都第五年》，想着潺潺的鸭川、充满奇遇与憧憬的日式小路、神社里橘红色的梁柱……还未抵达，便让人流连。

是时候，去看一看思念满溢的古都了。

车子从高速上下来，沉睡的我睁开眼睛，外面彷佛是一个新世界。一切的景物显得古朴且庄严，优雅又不那么拘谨，房屋陈旧，街道依然狭窄。能看见很多穿着和服的女性，踮着小步，穿梭于人群中，上班族少了东京大都市的匆忙感，西装笔挺，人们常常面带微笑。车子驶入一座桥，想必桥下的流水便是鸭川了，远远望去，没有边际，川水清洌，层层白云映在水中，与水底的植物交相辉映，空灵且流畅。

下了车，有雨滴打在脸上。向天空望去，只是头上来了一大块乌云，在和我们游戏。长长的一条巷子，见不到几个人，偶尔有自行车迎面而来，驾车的人会与你颔首。不必着急，路慢慢走，景细细看，偌大的街区，没有人跟你抢夺景色。雨水却越滴越快，彷佛在催你快步前进，我们加快脚步，转向下一个街角，门口一家店里挂着几个红白蓝三色相交的灯笼，几块靛色粗布上印着“發，氣，揚”三个字，拉开木门，酱汤的香味扑鼻而来。

这是一家日式火锅料理店，店主是位年近七旬的老奶奶，在门口，她和一个年轻的服务生姑娘一起向我们鞠躬问好。姑娘带我们乘坐电梯上二楼，电梯内壁上贴了一张电视剧《宫本武藏》的大海报，下面摆了四坛相扑手喝的酒。有人指着海报上的主演问：“这不那谁么？木村什么来着？”“木村拓哉！”服务生姑娘脱口而出。我问她，原来你是中国人啊。她笑，青岛的，阿里嘎多！

吃完饭，老奶奶央我们到一楼茶舍歇脚。茶舍里有两拨客人，一拨是三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并没有喝茶，而是点了三杯啤酒闲叙。有一位将自己的棒球帽摘了放在胸前，有一位抽着香烟，眼睛不时瞟两眼位于前方45度的电视机，另外一位穿着颇为运动范，白色套头衫，深蓝色长裤，脚上踩着一双new balance运动鞋，不知怎么，让我想起村上春树——当年翻译家林少华拜访他的工作室，拍了一张照片放在书的扉页，村上便是这幅打扮。另外一拨是四位远方来的背包客，叫了一个大寿喜锅，唯一的一位女人不时向锅里添加食物，三位男人言谈甚欢。旅行至此，不着急赶路，且在这幽静的古都做一次“飘逸的赏玩与清寂的品味”也不错，可是午饭一过，京都留给我的只有小半天了。

车子重新驶回鸭川边，所谓川流不息，在车里彷佛能听见鸭川的流水声，折射了阳光的河水波光粼粼，反射回对岸的民宅和小店铺。这千年的古城，让我想起姑苏的平江路，亦是河水阻隔了两岸，将民居与店铺分开，错落有致，都会把人带回遥远的彼方。只是京都与姑苏不同，她更静谧，更柔软，像一个母亲，用双臂将婴儿揽入怀中，温暖且亲和。

遇到一对新人，在鸭川边拍摄结婚照。新郎着西服领带，新娘则是白底碎花和服。新郎走得快，回头看自己的妻子用木屐踮着小步子，又停住，伸出左右去搀扶她。摄影师和助理用右手遮住眼帘，找寻新的背景。京都的生活显得平常，却又让人流连，你会因为一棵古树去伫足，也会因为一个躲雨屋檐不想让雨停下来。

奥尔罕帕慕克写伊斯坦布尔，那是家乡的呼愁；海明威说巴黎永远不会结束，不管我们是谁，也不管她怎么变化；林文月在京都做研究待了一年，她说这是一个保留古典遗迹的骄傲，同时又慷慨地兼容今日科学文明的都市。在日本的绳文时代和弥生时代，京都的平原地区便已经有集落出现，后来，实现日本统一大业的丰臣秀吉对京都进行了大规模的改造。千百年来，人们对这座古都呕心沥血，现在，她又将自己的精华回馈给人们，她带给我们的不只是村家稻田、小桥流水，还有宽容雅致、惊喜风趣。

因为这篇文章，我竟然神奇地认识了叶酱！叶酱写完《樱花国小日子》之后，在微信公众平台上不定期更新账号【是日京都】。我问叶酱，还要在京都待多久？她发来一个哭泣的表情，时日已经不多，开始倒数啦。我问，那离开京都以后，是日京都还更新吗？她说虽然还有很多素材但毕竟坐吃山空。

那么，就让它随着京都的风消逝吧。现在，你不妨打开音乐播放器，听桑田佳佑写的《京都物语》：

鸭川流过的京都是故乡，

春天是东山花灯路、

夏天祗园祭的囃子声响起、

五山送火光影摇曳，

你永眠于此。

这是不归之人思念满溢的地方，

几千年来含泪分别的道路。

作为连结昨日和明日的纽带，

樱花盛开的时候，

我们再去京都吧。

恩，等鸭川的水消融，樱花盛开，等北野天满宫的梅花含苞，等花见小路穿着和服的女人们笑靥绽放，我们再去京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