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打来电话说,二爷要从国外回来,叫我和弟弟去接机。
这个爷爷很神秘,听母亲说我四岁的时候他就出国了。我记事起,每年的4月15号,父亲都会骑着凤凰牌自行车去邮局。那个时候电话还未普及,爷爷给家里报平安的唯一方式就是写信,按时按点。每次父亲取到信回来,都会让我去请表哥。
父亲没文化,母亲也不识字。我刚上小学五年级,父亲不让我读,怕我读错。只能请来表哥,初中生,让他读。表哥从信封里抽出信,咳咳咳地清清嗓子,然后开始字正腔圆地朗读:建民,家里都好吗?文吉上年五级了吧?我挺好,在这边无病无痛的,吃的也都习惯,你们不用记挂。那个,你二奶奶还好吧?有没有回家来?若是回家来,你一定要留住她。还有,大哥的忌日上,以我的名义宰只羊,我虽然不在,但是情分不能少。好了,就说这么多吧。你们保重身体。勿回。念安。落款是,马刚远。2008年4月10日。
表哥读完,又咳咳咳清了嗓子。父亲从裤兜里抽出五毛钱,给了表哥。我眼馋嘴也馋,五毛钱能买很多辣条呢。父亲不说话,摆摆手让表哥回去了。然后蹲在庭院里的杏树下抽烟,一根,两根,三根,接二连三地抽。烟雾慢慢升腾,绕过树干,一直绕到树梢,风一吹来,它就散了。
第二天早上家里就会来很多人:大姑、二叔、三叔、小姑小姑父。一进门就问:“父亲来信了?”
嗯…父亲点点头。每年4月16号,无论刮风下雨,他们都会按时到家里来。父亲将信从衣柜底下的一个铁盒子里拿出来,让大姑看,大姑看完又传给二叔,三叔,再是小姑。我看到那个鞋盒般大的铁盒子里全都是信。信封都是一样的,地址和收件人的姓名也是一样的,只有邮票和日期不一样。他们读完了信,大姑二姑到厨房帮母亲做饭。男人们都齐齐蹲在杏树下面,三叔拿出烟,一根一根地点。四个男人,一人手里一支烟,叭叭地抽。抽进去之后,深深地过肺,然后从嘴里吐出来,有些许剩余的,慢吞吞的从鼻孔里冒出来。烟雾慢慢升腾,绕过树干,一直绕到树梢,风没吹来,它没散去。停在树梢上,摇摇摆摆,像极目远眺的客人。
饭做好了,母亲摆好炕桌。一家人坐在炕上,炕被母亲烧的热乎乎的,直冒汗。我坐在西南角,大姑坐在我右边,小姑坐在左边。炕中央是父亲,然后右边是二叔,依次是小姑父,三叔。母亲抱着弟弟半坐在炕边。
父亲不说话,桌上也没人吭声。我咳咳咳了两声,渴了,母亲倒了一杯凉水给我。大姑说话了:“大爸的忌日快到了吧?”
“下个礼拜五。”爸爸端起碗往嘴里扒拉了一口。
大姑点点头,端起碗也扒拉了一口。
“哥,我和丞泉还要上班,可能赶不回来,那个…”小姑扭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拉直了姑父的衣角,跟父亲说道。
“你忙你们的。”父亲喝了口茶。三炮台,泡上茶叶、桂圆、红枣、冰糖,西北茶王。
二叔放下碗,伸直了胳膊给我加了块儿肉。手抓羊肉,家乡的特色,饭桌上不可或缺的特色美食。然后端坐着说:“哥,我和三弟三天后有趟车,跑陕西。最近货物比较多。”父亲又喝了一口茶:“嗯,你们也忙你们的。”三叔也开口了:“我们俩尽量赶,争取赶回来。”
父亲放下了茶杯,两手垂下摸了摸裤兜,又交叉着摸了摸衣兜。小姑父见状,从炕桌下面掏出了烟。父亲伸手夹了一支,二叔打着了火机,给父亲点上了。父亲猛地吸了一口,又猛地吐了出来,烟圈层层缭绕,腾云驾雾般飞升。父亲右手夹着烟,说:“你们忙你们的,我这边顾得过来。”
大姑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表态,静静地坐在我旁边,扒拉着饭。我也跟着扒拉,今天的肉真新鲜,菜也好吃。每个月的今天,我都能吃到最新鲜的羊肉。
午饭过后,父亲扛着一把铁锹,缓缓地走出门。门外有一条小溪流,溪流旁边是一处果园。听母亲说这个果园以前由二爷爷料理,很精心,果园里的果子又大又甜。后来出了国,就荒废了。父亲生意落败之后,回家务农,闲暇之余就跟着操劳起来了。果园外围的墙体受风蚀作用,残缺不堪,最高的墙体也只有一米左右。人站着,外面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父亲围着一棵树树根,挖了一个圆形的坑;挖好之后,接着又挖第二个。三叔,二叔也都扛着铁锹出来了。小姑挽着小姑父,提着一个黑袋子,见到父亲说:“哥,我跟丞泉回去上班啦。这几天任务比较重,下个礼拜五可能回不来。”父亲放下铁锹,挽起裤腿,说:“嗯,回去吧。家里还有点儿羊肉,带点回去,城里的肉没家里的好吃。”小姑父摇了摇手里的袋子:“哥,拿着呢,您放心吧。”然后就开上桑塔纳走了。三叔二叔,也跟着父亲一起挖坑,不过挖的没有父亲好看。
“这树啊,就像人一样,不料理,就长不出又大又甜的果子。小爸走了七年了,这果树也走了七年了。”父亲脱下外套,叼了根烟,“小溪里的水引不过来了,这几年都没有水了。听广播里天气预报说过几天会下雨,让这些树多吸收点儿吧。”二十几棵果树,每一棵下面都挖了一个圆形的坑。
三叔和二叔是吃完晚饭之后走的,走的时候二叔给了父亲一个信袋子,很厚。父亲推脱着说不要。三叔说,大哥你就收下吧,我们心里也好受点。然后就走了。父亲没有打开信袋子,把它和爷爷的信放到了一起,铁盒子里的信封更厚了。大姑走过来,半坐在炕上,看着父亲说:“辛苦你了。”父亲摇摇头,拿出烟,点着了一根,夹在手里。“少抽点,对孩子不好。”大姑拍了拍我的头,父亲看了看我,吸了一口,然后把烟丢在地上,用脚使劲儿踩了几下。烟灭了,雾又然然腾起,顶着天花板不动了。
晚上我和父亲睡在主房,母亲抱着弟弟和大姑睡到了客房。
2、
父亲再次打来电话的时候,我给弟弟请好了假,已经到了机场酒店。爷爷明天早上7点到,那么早从市区赶不过来。父亲在电话那端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们一定不要认错人,还在弟弟的微信上把二爷出国之前的照片发了过来。由于是90年代的照片被二次拍照,模糊,看不清楚人脸,只能看到照片上的人眼睛很大,留着一绺胡子。
四月天,雨雪交融。酒店外面的道路在施工中,下了车往酒店走,鞋子上全是泥泞,裤腿都脏了。到酒店门口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伴着点儿雪花,吹着风,很冷。门口的迎宾小姐问是否订好了房,我点了点头,身体直哆嗦。迎宾小姐又问是开车来的吗,弟弟哆嗦着裹紧了衣服,回答,你看我像开车来的吗?之后迎宾小姐就不说话了,带我们去前台登记。湿哒哒的鞋子,在酒店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直摩擦,发出滋滋的声音。登记好之后,我和弟弟拿了房卡就往电梯口走。迎宾小姐追上了我们,说:“先生,您的鞋比较脏,请先寄存在我们大厅的柜子里。”我和弟弟同时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湿哒哒的鞋,浑身哆嗦着。“寄存?”我没太懂这是什么意思。迎宾小姐说:“是的,寄存。柜子里有拖鞋,您可以换上拖鞋再上楼。”这次懂了。嫌我们脚脏。迎宾小姐又说:“抱歉。是所有的客人都要寄存。我们的地毯都是国外进口,属于高档产品。请您谅解。”弟弟冷哼了一句:“国外的就是高档产品了?”我推了推他,快换上吧,上楼,冻死了。弟弟努努嘴,不情愿地脱掉脚上脏兮兮的鞋子,换上了酒店准备的拖鞋。这拖鞋真热乎。
到了房间,床很大,铺着干净整洁的白床单,上面压着白色的席梦思被子,连窗帘也是白色的。地毯是印着各种花的绿色地毯,让人看起来耳目一新。白天一整天都在忙,困,我早早地睡了。弟弟在看电视,学习繁重,适当放松是可以的。早上起来,我穿好衣服。裤腿上的泥巴干了,抖一抖,灰色满屋子飘着,和这白色绿色的房间格格不入。我洗漱罢,叫醒了弟弟。小家伙枕头上满是口水,这个白白净净的屋子里他一定是梦见哪家的小姑娘了。
到了机场大厅,也才六点半。外面灰蒙蒙的,天还未亮干净。父亲早早就打来了电话,嘱咐我俩千万不要错过了时间。七点到了,大厅的广播响起了,说某某国际航班由于天气原因,延迟了,可能要晚点半个小时。我和弟弟坐在大厅的凳子上,咽着弟弟刚买来的早点。七点半,父亲又打来了电话,说爷爷已经下机了,在往外走。我让父亲把爷爷的手机号发给我,我打电话问他在哪个出站口。父亲也是,现在手机这么方便,打个电话不就认识了吗?还翻箱倒柜找那么久以前的照片出来,拍照,再发过来,麻不麻烦。
电话接通了。我对着电话说:“喂”。电话那段就传来一道厚重而又沧桑的声音:“我在A2闸机口,你们在哪儿?”乡音未变,我能听得出来。“我和哈亚在A6呢,您在闸机口别动,我们过来找您。”我连忙把手里的粥一口喝到嘴里,拉着弟弟衣服,往A2跑去。我边跑边下咽,弟弟有点懵,没反应过来。我咽下去指了指右边,在A2。弟弟也匆匆喝了两口,将杯子和塑料袋装进了书包里。我很紧张,那种感觉像是去见一位故人,又像是去见一位死去的人。
3、
父亲一晚上都打鼾,鼾声很大,震耳欲聋。一开始的鼾声很轻,像是一种乐器,呼呼作响。过了几分钟,鼾声逐渐变大,像是在锯木头,呲呲呲地响。再过十几分钟,鼾声就彻底变了,变成了呼呼呼的响声,不过是间断性的。你听我给你模仿啊,呼——吭——,呼——吭——,呼——吭——像是快要断气了一样,断断续续,断断续续。和快要断气的人不一样的是,父亲的鼾声,不仅声音大,而且还响亮。我睡不着。一般我九点半就睡着了,睡着了也就听不到了。我撩起窗帘,望着外面。月牙尖尖,旁边是几颗星子,杏树梢上点点花朵,还没完全绽放。
早上我是被弟弟咿咿呀呀的哭喊声吵醒的。我不知昨晚是怎么入睡的,迷迷糊糊好像还看见了月牙和星星。父亲不在家,母亲在厨房里做早饭。大姑抱着弟弟,弟弟见生,咿咿呀呀地吵个不停。我洗好了脸,大姑帮我拿了棒棒油,我抹的满脸都是,油光瓦亮的。早饭熟了,母亲摆好了炕桌,父亲还没回来。大姑喔喔地哄着咿咿呀呀的弟弟,母亲把菜端了上来,有手抓羊肉。我抿了抿嘴,笑嘻嘻地看着大姑。只有姑姑和叔叔们来的时候,我才能吃到羊肉,而且是新鲜的羊羔肉。我伸手抓了一块,母亲用筷子打了一下,说,洗手了吗?我说洗了。然后就一嘴一嘴的啃着,好吃。希望姑姑多住几天。这是我的内心戏。
上午十一点多,太阳挂起,风很暖和。我坐在凳子上,做作业。母亲在收拾房间,里里外外都擦了一遍。我问母亲,爸爸去哪儿了?母亲说,去买羊了。我暗自窃喜,又有羊肉吃了。父亲近中午一点才回来的,身上全是土。“羊买好了,是镇上阿里的,都是羊羔,下礼拜四他宰好了送过来。”大姑说:“菜呀什么的,啥时候去买?”父亲拍了拍身上的土,走进屋,从茶几上拿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说:“也是下礼拜四买。”礼拜四是农历初四,双数,赶集,外地来的菜贩多,新鲜还便宜。大姑点了点头,母亲从厨房出来,说午饭好了。父亲洗了把手,上了炕。我也跟着上了炕,姑姑半坐在炕边,弟弟哭个不停。
接下来的几天,我很开心,因为每天都能吃到羊肉。虽然数量一天天在减少,新鲜度也一点点在下降,我还是喜欢吃。周四早上我还在被窝里,醒着,没起来。镇上的阿里骑着摩托车,突突突地到了家门口,摁着喇叭,滴——滴滴地响。我穿上裤子,下了炕,跑出去,把门开的大大的,他骑着摩托就进来了。摩托后座上绑着两只宰好的小羊羔,用塑料薄膜包着。养肉鲜嫩,红的地方红,白的地方白。我口水都下来了。父亲很早就出去买菜去了。菜,要趁早买,新鲜又便宜,父亲是这么说的。阿里一只手挑着一只羊,送进了厨房。母亲让他留下吃早饭,他说还要去送羊,就骑上摩托车突突突地走了。一想到一会儿能吃到新鲜的羊肉,我的口水又流下来了。弟弟还在哭,大姑在给他喂冲好的奶。我说,真傻,有羊肉吃还哭。
羊煮好了,我在外面就闻到了味道。要不是小胖用他手里的王牌诱惑我,我是不会出去和他玩的。我一进门,就听见弟弟在哭。除非是母亲抱他,不然在谁怀里他都哭。真傻,有羊肉吃还哭。我深深的鄙视了他。然后冲进了厨房,跟母亲说,给我割一块肉,我要前腿上那薄薄的那块。我最喜欢吃这块肉了,肉吃进去软软的,带着点骨头,不过脆脆的,有嚼劲。大姑抱着弟弟也进来了,母亲问吃吗,大姑说不吃。然后看了看我,笑着说,慢点吃,别噎着。弟弟看见母亲,哭得更凶了,一只手拍打着大姑的手,身子一直往母亲那边倾。真傻,有羊肉吃还哭。我又一次鄙视了他。那天晚上我吃的很饱,半个羊腿被我吃掉了。睡起觉来,也舒服,根本没有听到父亲的鼾声。
周五,我早早地被叫了起来。家里来了很多人,都是村子里的。大房里,炕上摆了两张炕桌,地板上,摆着五张折叠式的小桌子。满屋子都是人,多数都是老人,胡子全白的,胡子半白的,也有没胡子的,跟父亲握着手说,家父身体不适,我替他来了。菜是一道一道上的。先是倒茶,然后上油馍,再是凉菜,热菜。一凉一热交替,上了六种菜。最后是手抓羊肉,一块一块的,剁羊肉还是有讲究的:脖子和脖子一起,肋巴骨和肋巴骨一起,前夹和前夹一起。一碟子一碟子的端上桌。我口水都流光了。炕上老人慢吞吞地吃着,父亲站在下面,时不时地添茶。老人们说:“你父亲有福气,有你这么好的娃,不像我家孩子……”中国人的开场永远是这样,夸人的时候,自带着就开始损另一个人了。好像不做比较,就看不到闪光点。“我们也是,当年受你父亲的恩惠这才活下来……你父亲多好的人啊。”这套说辞,父亲不知听了多少遍。每年大爷爷的忌日上,都会有一个身份和威望比较高的老人(多是年龄最大的),吃着羊肉,说着爷爷以前的故事。自我记事起,炕中央说话的老人就一年换一个。我知道,他们是说爷爷当生产大队大队长时候的事。
4、
我在A2闸机口见到这样一个老人:他带着一副墨镜,穿着那种解放牌的军绿色大衣,这种大衣现在不多见,里面内衬是一件白色的薄线衣,一件洗的发白的灰色衬衫,裤子是一件老年的松紧裤,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皮鞋,有点褪皮。他左顾右盼地看着,应该是在等我们。我跑过去,面对着他,叫道:“二爷?”他摘下墨镜,看了看我:“文吉?”我说嗯,然后从他手中接过了行李包。“这个是哈亚吧?”我又说,嗯。弟弟有点拘谨,摸着后脑勺说:“爷爷好。”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声,然后爽朗的笑了。“我见过照片,你爸给我发过。俩小子越大越精神,跟你爸一样。”自从换了智能手机,父亲喜欢发照片,这我知道。
回家的车上,爷爷问弟弟:“书读的怎么样?”弟弟挠挠头,咧着嘴说,还好。爷爷拍拍他的头说,加油。然后爷爷看着我:“你爸说你老大不小了,也该结婚了。谈恋爱了吗?”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抓点紧,婚结的越早越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结婚了。”我不喜欢被催婚。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我不能扫了从国外赶回故土的爷爷的兴。二爷爷又问了句:“家里都好吧?”我又点了点头,嗯。他就再没说话了。车子上了高速,两旁都是干白的土地。爷爷戴上墨镜,望着窗外。
车子从省道上拐进村子的时候,我看到大门敞开着,父亲站在门前,旁边是大姑,是然后母亲,三叔,二叔,小姑小姑父。父亲接二连三打来电话,随时随的问到哪儿了?能不知道我们快到了吗?车子停下了,父亲从外面拉开了车门。爷爷叫:“建民。”父亲连忙回答,哎,小爸。然后爷爷目光移到了大姑的脸上,二叔三叔小姑都凑了上去。我看到爷爷的眼眶红了。弟弟也下了车,从后备箱拿了行李。我留司机吃饭,司机说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等着,就开车回去了。父亲,母亲大姑三叔二叔,还有小姑小姑父都围着二爷爷。二爷笑着,笑容很灿烂。大姑和小姑握着爷爷的左手,眼泪哗哗地淌着,母亲也跟着在哭。三叔和二叔握着爷爷的右手,泪眼泛泛,但始终没有流下来。父亲站在旁边,嘴里一直在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团圆了。那天月亮很圆,高挂在空中,像一轮银盘,满天的星子,像缀上去的宝石。门外的杏树上,有几朵绽开的花,今年的花开得真早。
炕上。爷爷坐在最中央。右手边是父亲,二叔,三叔,小姑父,我。左边是大姑,小姑,弟弟,母亲半坐在炕边儿。桌上摆着很多菜,最显眼的是冒着热气的手抓羊肉。父亲夹了一块儿肉给了爷爷,爷爷细细地抿了一嘴,说:“羊肉真好吃。可惜,大哥吃不到了。”父亲又夹了一块肉放到了爷爷的碗里说:“您辛苦了。”父亲的眼眶红了。
睡觉的时候,爷爷说要睡土炕。父亲说,现在都不睡土炕啦,都用电热毯。二爷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失落。有些东西,看起来是进步了,事实是,都变得大众了。
二爷就叫我起来,要我陪他去寺里。父亲宰了一只羊,说今天人多,喜庆。三叔帮着父亲剥皮,二叔去买菜了,大姑和母亲在厨房忙碌着。我和爷爷出了门,爷爷问着,谁谁谁家的谁谁谁在不在了?我摇摇头。爷爷说的有些人我不知道,知道的人都已经不在了。爷爷身体有些摇摆,走路都不稳了。“老了,老了。”他感叹道。我搀扶着爷爷,并排走着,老人看起来一下子就老态龙钟了。
回到家,父亲已经煮好了羊肉。母亲也在厨房炸好了油馍,炒好了菜。爷爷坐上炕,菜也是一道一道上的:先倒好茶,然后上油馍,再是凉菜,热菜。一凉一热交替,上了四种菜。最后是新鲜的羊肉,羊肉端了上来,味道扑鼻。我伸手抓了一块儿,味道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5、
二爷在家住下了,住西边儿的房。有次我听父亲跟大姑说,二奶奶很早就过世了,他们瞒着没有让二爷爷知道。过几天是大爷爷的忌日,二爷回来的正是时候。
和往年一样。周五的忌日,羊肉还是周四送来。不过不是阿里,是阿里的儿子,昂巴。阿里上了年龄,送不动了。我看着父亲,这个跟送羊肉的阿里同一辈儿的男人,脸上胡子拉渣,皮肤皱干,头发也都白了。
我不会煮羊肉,这门手艺我没学下。父亲和三叔在院子里支了一口大锅,火烧得很旺。厨房是刚刚装修的,新涂得漆,不能被烟熏。二叔出去买菜了,大姑和小姑还有母亲在厨房里炸油馍,炒菜,用的是电磁炉,没有烟。我和小姑父陪着二爷在西房喝茶。
周五早上,来了很多人。差不多都是跟爸爸一辈儿的,都有胡子,有的灰白,有的全白。人群中我只看到一个老态龙钟的影子。“小爸。”爷爷走进主房,炕上的人都拄着膝盖立了起来,底下的人都站了起来。“坐”二爷轻轻摆了摆手,“都坐”。“小爸你也坐。”炕中央的往边上挪了挪,挪出了位置。爷爷颤颤巍巍上了炕,坐下了。“我进去的时候,你们还年轻。十几年过去了,我都认不出你们来。”笑声爽朗。
“小爸。”众人齐齐地喊道。
爷爷右手旁的那个人,胡子花白,咳嗽了两声,说:“我爸在的时候,常念叨大爸和小爸,他说当年多亏了大爸和小爸。”众人附和着:“我爸也是。”
二爷摆摆手,众人就安静了。“强者自救,圣人渡人。那个年代过来的,都是强者。我和大哥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要谢就谢他们的大胆吧。”二爷说的大胆是人民公社生产队时期全村的人偷着藏余粮的事儿,当时的生产队长是大爷爷。
这个我听母亲说过。后来全村人偷粮这事被二爷发现了,他跟大爷爷说这事必须上报,不然没办法跟公社交代。村里的人都被吓傻了,这事要被报上去,全家都没饭吃啊。大爷爷对二爷爷说都不容易,全家老小的,他们也是饿急了。大爷爷看着人高马大,身强力壮,但是心肠软。母亲说,偷藏粮食的事后面还有发生,大爷爷仍然装作没看见。后来这事不知被谁抖了出去,大爷爷是队长,负主要责任。被拉去批斗,镇上的红卫兵把爷爷绑在柱子上,后背插着一米来长的木板,写着“反动派”,然后游街。游街的时候,村上的人一个都没去,他们不敢去。爷爷被其他村上的人吐唾沫,丢石头,路过一个人就撕扯一块爷爷身上的布衣,爷爷衣不蔽体。红卫兵夜间轮流看着,不让爷爷睡觉。我能想象,爷爷双眼通红,身上全是鞭痕,像耶稣一样,被钉在柱子上,只有一角残缺的灰布挡着要害。
爷爷死了。首先发现爷爷死了的是一位年轻的红卫兵。他指着爷爷说:“是他自杀的,是他自杀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爷爷的胸口插着一把毛玻璃磨成的刀,刀尖很钝。那把刀应该没有很快就割开爷爷的皮肤,它应该是先慢慢磨开了外层皮,然后顺着血液的湿润,往里扎,刀尖碰到骨头,力用的就更大了。毛玻璃制成的刀只磨光了刀尖,刀刃粗糙,凹凸不平,尖锐的玻璃渣刺啦划破了心脏旁边的肉,血丝相连。我想象不到爷爷当时是怎么挣扎的。所有的想象在那一刻都化作闪电,窜向遥远的宇宙星空。爷爷死了,彻底死了。没有人知道凶手是谁,就算知道了,谁也不会说,一个反动派,死就死了。
母亲说,那个时候父亲还小。爷爷死后,奶奶就走了,回娘家了。毕竟娘家亲,有吃的还能分一口。父亲没有跟奶奶走,他留下了。当时家里就两个孩子,大姑和父亲。大姑是二爷爷的女儿,抱养的。因为大爷爷的事情,生产队分给二爷爷的分很少,得到的粮食也少,为了省出一口饭给父亲,二爷就把而奶奶赶回了娘家。父亲就这样替代了二奶奶的位置。三中全会以后,包产到户了,饭够吃了,二爷去请二奶奶,二奶奶说要离婚。女人,最想要的不是物质,是男人在紧要关头时候的在乎。若是当时再勒紧点儿裤腰带,兴许也能抗得过来,可是哪有那么多假设呢?后来二爷爷又娶了个媳妇,就是信中的二奶奶了。
忘了告诉你们了,二爷爷不是出国,是被判刑了,贩毒,十八年有期徒刑。饭够吃了,但是档次升不上去啊。恰好镇上有人沿茶马古道去到西安,再从西安渡到云南、缅甸用皮革换取茶叶等物品。渐渐地,跟风的人就多了。人多了,胆儿也就大了。新鲜而又高昂的毒品就进来了。二爷受人蛊惑,想着大发一笔,去了云南,一去无返。偷渡到缅甸,回来的时候被抓了。偷渡罪,贩运毒品罪,重重地砸在心上。十八年,就落下来了。
小时候,父亲总跟我说二爷爷是出国了,久而久之,我也就记成习惯了。二爷被抓的时候,小姑刚刚出生,三叔3岁,二叔6岁,父亲17,大姑19。二奶奶将小姑抚养到两岁,就跟人跑了。生活清苦,谁能坚持如一呢?后来,父亲是怎么娶到得母亲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母亲很中意父亲,说,你爸老实,有担当。
父亲给爷爷添了口茶,二叔和三叔陪着村子里的人聊着天,姑姑和母亲在厨房收拾。二爷爷笑容可掬,阳光从窗户爬进来,照在他的脸上,满脸的皱纹和花白的胡子叠在一起,变成一个影子,一个我从没见过却熟悉万分的影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