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刚刚去世了。
很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大哭起来,鼻头隐隐酸痛时,觉得没有受太多折磨实在是一件好事。反而是想到给他擦遗体的爸爸和异常冷静的奶奶,眼泪才止不住流下来了。
1.
在离别的面前,人们总会想想后悔的事。我想了想,似乎家人对爷爷的去世早就做足了准备,算不上突然,去年回北京的时候还一起去照了全家福。如果实在说,那么我有两件:一是昨晚本来想给他拨个电话结果没拨;二是初中养小狗狗的时候爷爷不同意,跟他吵架的事一直碍于脸面没有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我又佯装自己是他,想了想闭眼的一瞬间会倒映出哪些遗憾。但我想最后一刻应该只是不舒服而已,最多参杂些对奶奶的放心不下。所有的遗憾应该从他被诊断出癌症的时候就已经想干净了。
他是幸福的,老伴儿身体康健,儿子儿媳都在身边。只有我一个孙女,他想让我留在美国,不久前连这个愿望也得以实现。没有后悔,一切就绪,如此幸福的一生,按理说骤然离开真算一个圆满的答案。可是真奇怪,这么多眼泪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忽然想起去年离开家之前,我跟爷爷好像都知道那句再见意味着什么,却十分心照不宣地没什么特别表示。我没忍住,第一次回过头去看了看依然坐在客厅的他,他没有再看着我,眼睛别过去,或许在努力说服自己,我还会回来。
2.
第二天早晨起来,爸爸往群里发了讣告和爷爷供桌的照片。
明明昨天还坐在餐桌旁边、从我出生就在的那个老人,怎么眨眼间胖胖的身躯就缩进那么小的相框里了呢?
昨天也不叫昨天了,妈妈说爷爷生前还念叨要是能再看淘淘一眼就好了。我还是说昨天。我问她有没有爷爷昨天的照片。我想看看他的遗体,可妈妈说不能拍。我傻乎乎地自言自语,原来没见上最后一面是这个意思啊。她告诉我爷爷就像睡着了一样。怎么会像睡着了一样,以前有事要把爷爷拍醒的时候,明明可以听见嘹亮的鼾声来着。
爸爸很委屈地说,“爸爸没有爸爸了”,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我用你只是暂时看不见他了来强作安慰,以为一眼万年的时光效应会让人在死亡面前淡然一些。我真傻,在岁月无情面前,哪敢生出什么洒脱。
我不知道他跟我所难过的原因是不是一样。除却巨大的不适应感之外,我真的很害怕自己会记不清楚他的相貌音容。
我反复地看他的照片,意识到自己竟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端详过他的五官。他一定是老了许多,可惜每次回国的时候因为太害怕直面家人的老去,所以被我刻意忽略了。去年照的遗照上,他从前的倔强已在不知觉中退却了许多,眼神那么柔和,嘴角咧开高兴地笑着,俨然是那么亲近和善的模样。我仔细看了看,他脸上的倦容又明显得好似早已透露出些什么。真好奇他的最后一刻,是否跟一年前我看到他时仍然相同,可惜我不知道了。
“欸,淘淘呀…欸,好嘞~”他每次接电话的时候都这么说。当周围很安静的时候,认真回忆,就好像又听见了一样。
能刻在我心里的他的声音实在是太少了。他不是沉默的老人,经常跟街坊邻里站在楼下侃侃而谈,可回到家我跟奶奶的话太多,把他挤到只能在结尾用几个“哎”来表达情感。经常是奶奶哐哐说一堆抱怨,然后爷爷“哎”一声作结尾。爸妈常说我小时候刚上幼儿园时的一件事,爷爷站在铁栏杆外面看我搬着小板凳出来活动,结果手绢没地方放,浑身上下摸了一圈然后塞在嘴里,摇摇晃晃地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回家跟奶奶汇报以后,奶奶一边叨叨一边把我所有的衣服上都缝上了四个口袋,想必那天他也是哎了一声。
我来纽约后还听见过一种爷爷的声音,是老人的清嗓声。前不久在地铁上偶然听到,恍惚间竟然有回到北京的错觉。
我又回去翻了翻讣告。爷爷的遗体很快就要在东郊殡仪馆火化。我从前没去过那里,上网查了东郊殡仪馆的照片,打开一张火炉看了挺久。我仿佛看到爷爷被缓缓推进去,外面的哭声也许很大,可他却什么感觉也没有,忽然又明白了天人永隔的含义。
我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时常偷想一点他们去世的情景。我跟奶奶更亲近,所以想到奶奶的时候总会忍不住一下就哭了。我那时并不知道相较沉默的爷爷在家庭的图景里面原来跟奶奶一样重要。
哭得有些累了,闭上眼睛想在梦里跟他道别,却说不出再见。
爷爷生于1937年农历六月初六,于2017年1月20日凌晨0:47分离世,享年80岁。
钟欣桐 你看得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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