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风馆被夫君逮了个正着,卖笑的姨娘说,我只是来听个小曲儿的,他不信,反手将陈设在眼前的桌子掀了出去,宾客跑了大半,还有剩余的几个抱着剑观望着。
我的夫君,就站在我面前,用猩红的眼睛看着我,只字未说,但我明白,一顿打是跑不掉的了。
01
我被姨娘捡回来的那天,蔚修然刚刚出生,丞相得子,动荡皇权,这是谁都懂的道理,于是,蔚修然从一出生起就被送出了丞相府,养在一户穷人家里,男人是个自幼习武的猎户,他的妻子是个纺织娘。
我在山里碰上蔚修然的时候,他才七岁。每天跟着他爹上山,一人打猎,一人读书,画面很不和谐,于是我走了过去,强行打破了它:
“你在山里看、书,是不是家里穷买不起油、油灯呀?”
我从小就结巴,当我磕磕巴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蔚修然已经笑成花了,他举起手里的书有些自大地说道:“这是藏书,我有这书为何买不起油灯?”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看?”
“因为,我想知道每天来这里采药的人长什么样子。”
我下意识地偏过身子,躲开他的视线,在南风馆里长大的姑娘,一眼就认得出油嘴滑舌的男人。
蔚修然便是这样的人。
这个念头我一直保持了很多年,直到十九岁那年,蔚修然在黑夜里紧握着我的手放在胸前,我甚至能感受他沉稳的心跳声。
“夕夕,嫁与我吧。”他说。
02
就这样,我嫁给了十八岁的蔚修然。
因为,我喜欢他喜欢了十一年,从那时在山中遇见他开始。
姨娘说,油嘴滑舌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告诫我说,以后遇上这样的人,只可玩玩,万不能动心。
可蔚修然有一万种办法让我动心,我却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我本以为我们会这样一物降一物地过完这一生,但在新婚之夜,他喝多了酒,抖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他,蔚修然,是当今丞相的儿子。
从我阴差阳错地救了丞相千金起,这盘棋就摆开了。
丞相收我做义女,蔚修然以何夕夕夫君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顺地回了自己家。
虽然憋屈,但这是保全大局的唯一办法。
03
那天晚上,蔚修然哭哭笑笑地说了好多话,我在一旁听着,他说一句,我就剪坏他一件衣裳,他说一句就问一句我在做什么,我说,给你改衣服呀。
他一把抱住我的腰,腻腻地说,夕夕对我从来都这般好。
是,我对你从来没有不好。
但以后就未必了。
蔚修然滚烫的嘴唇贴在我的肩上,手里握着一件稀巴烂的衣服睡着了。
睡觉前,还把我的衣服也撕坏了。
这布料差成这样,布庄借此捞了不少钱吧?
“我自然点得起油灯。”他说。
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对我的情感从何时起。
04
蔚修然的母亲自生下他之后,便元气大伤,一直在侧院养病,后来的偏房便成了正夫人,我救下的那位千金,是她的二女儿。
我从小跟着姨娘长大,她忙着赚女人的钱没空管我,也正是因为她赚了很多女人的钱,所以她对那些痴心的女子嗤之以鼻,更对南风馆里那些赚钱的工具没什么好脸色。
那时候,桓和风是唯一一个在姨娘面前说得上话的。
他以舞剑起家,虽说大多数来南风馆的女人并不喜欢,但姨娘却格外对他网开一面,桓和风舞剑时,多数都在楼下的大堂里,大概也是因为没有人单独光顾他的缘故吧。
那时,姨娘便会从她的房间里出来,站在帐纱后面看着。
我小的时候跟着桓和风学过数月的剑术,他是一个冷头冷尾的人,就连对好意收留自己的姨娘,也不会多说上几句话,所以我后来就撂挑子不干了,对着一个冰块一样的师父,我想论谁都不会学得下去的。
05
自新婚之夜后,我总趁着蔚修然不注意溜回南风馆去,也与从来不感兴趣的男娼开始了我的寻花问柳之路。
蔚修然起初总是和颜悦色地把我从南风馆请回家,然后闷不吭声地坐在屋里盯着我,我不说话,他也就不说。
也许他很不明白,十多年来,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怎么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想说教前,眉头皱得很深。
我面不改色地盯着他,蔚修然,你利用我,我要气死你才肯作罢。
这样恶毒的想法没持续多久就遭到了重创,蔚修然开始不顾形象地“制裁”我。
每每被他从南风馆捉回来,屁股就遭殃了……
不仅那个乖巧的何夕夕不见了,那个偶尔油嘴滑舌的谦谦君子也变了。
而蔚修然对我的反应貌似很满意,总在我羞愤难当的时候凑过来警告我不要再接近桓和风。
06
丞相义女及女婿频繁出入南风馆的事在京城传开了,上朝回来,蔚礼的脸色很不好看,估摸着应该是被参了一本。
被叫去藏书阁时,蔚夫人的大女儿刚回府,正在房里与母亲、妹妹叙旧。
这个大女儿被远嫁给边部,多年未归,现在突然回来,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一边琢磨着,一边进了藏书阁。
蔚礼背着手站在书架前一动不动,我走上前去,唤了一声义父。
他应了一声,便又像个雕塑一般了,我觉得无聊,就独自坐在窗前翻看起一本书来。
“夕夕,听说你和修然最近总往不该去的地方跑。”
“嗯,”我懒懒地应着,“回去看看姨娘。”
他转过身来,眼神凌厉地盯着我,“以后不必回去了,我会差人好生照看她,替你尽孝道。”
还未等我答应,蔚礼就先行一步离开了,我坐在原地,身子僵得难受,翻了几页书,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07
蔚千金回来以后,府中上下总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我与蔚夫人不熟络自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而蔚修然自从被丞相谋了一门差事以后,便很少有空回家了。
他不回来,去南风馆的兴致便也没有了,加上丞相变相地软禁了我,在这深墙之内,我倒成养来逗趣儿的鸟雀了。
月亮圆的晚上,我坐在院里,盼望着蔚修然能突然回来,和小时那样,教我诗词。
“日月望君归,年年不解缓。”
这是我记住的第一句诗,也是因为简短的缘故,之后他再教我的许多,现在竟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我一个人待得难受,也去看过蔚修然的生母,只是由于身体不好,加上偏房在暗中使绊子,她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与蔚修然提起的想象中的样子大不一样。
我开始讨厌蔚礼,他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怎配得上蔚母这样温恭良善的女子?
08
蔚夫人在这年九月生下了蔚礼的第二个儿子,我去探望时,小小的白嫩的小人,在厚棉布中安静地睡着。
蔚礼老来得子,相府大喜,施粥布道,我这才在宴席中远远地见了姨娘一面,她倒是没怎么变,望着我也不笑,小的时候她嫌这嫌那,不爱对我笑。
她只对南风馆的客人笑,所以我总骂她是卖笑的。
桓和风来南风馆以后,她倒是渐渐地爱笑了,可我认为这不是爱慕之情,姨娘爱的人绝不是桓和风。
宴席过后,蔚修然突然不见了,我提着灯去后山寻他,这是他常来的地方,莫不是喝醉了跑这里逍遥来了?
找了半个时辰,我才终于在一片林子里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平日里我看蔚修然总是略微仰点头的——他比我高出许多,可此刻全然不同,他坐在那里,头低低地埋在臂弯里,更像是个迷路的孩童。
我便心疼了,走上前去蹲在他面前,立刻决定不再报复他了。
因为,蔚夫人儿子这样的亲近、暖意融融的对待他从没拥有过。
09
蔚母的身体大不如以前了,虽然一直在恶化着,但入了秋以后,显然加快了速度,郎中开的药方换了好多张,那个小院子里,总是飘着清苦的药味儿。
蔚修然很少能去看望她,他的身份是丞相义女的夫君,除此之外,与这府中任何人都没有瓜葛。
我不得不在蔚府待下去,虽然这里的一切都让我心生厌烦,但时至今日,蔚母大限将至,我也替蔚修然尽些孝道。
其实没有这一层关系在,我也很乐意和这位妇人相处的,她与姨娘不同,她温和慈爱,笑起来便轻轻抬手掩面,任谁都看得出来她从前是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还是位美人呢。
我终究还是恨起了蔚礼。
他将这样的女子囚禁在他的深墙内,不闻不问了。
10
边部出了战乱,朝廷上有人一口咬定蔚礼的大千金把祸水引了进来,这本与她一个弱女子没有什么关系,可朝廷之事,谁又把控得住呢?
丞相一夜未归,蔚夫人哭哭啼啼地跑去侧院闹了一番,把这事都推到蔚修然身上,怪蔚母养出这样的祸害来。
我前去解围时,蔚母已经被推搡到了院里,深秋的天气凉风彻骨,本就病弱的身体怎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于是当晚她便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之间,还在念着儿子的名字。
可蔚修然力保长姐,此刻大概也与丞相一样,抽不出身来吧。
蔚夫人被乳母以孩子哭个不停为由叫走了,侧院难得“热闹”,此刻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月亮藏到了云里,夜黑得死气沉沉,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我紧握着那双瘦弱的手,又想起那句诗来:
“日月望君归,年年不解缓。”
蔚修然,你再不回来,天就不亮了。
11
蔚母还是走了。
我记得那日正是霜降,白霜落了黑发人满头满身。由于边部动乱,朝廷疑心蔚礼,丧葬一众便全都免了,只叫了师父诵经祈福,油灯点了一夜,第二日就将蔚母草草送出了府。
我刚送了一程,便被叫了回来——蔚夫人突发心悸,希望我这个义女能陪在身边。
我走到相府门前时,望着那扇厚重的红木门,感到刺骨的寒冷,哪有什么心悸的病根,只不过连这最后一点尽孝道的机会也不肯给我们罢了。
我没替蔚修然守住这里最后一丝亲情,而他此刻还身陷险境,为杀母仇人的女儿辩解。想到这里,我只觉得胸口闷痛,一股腥甜涌了上来,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再次醒来时,太阳已高高挂起,蔚修然正坐在床边看着我,几日不见,他面容憔悴了不少。
“夕夕……”他哑哑地开口,我眼眶一热,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掉。
“好些了吗?”他俯身擦着我耳边的眼泪,擦着擦着便不动了,怔怔地望着我。
“蔚修然?”
“蔚修然……”我叫了他许多声,他才开口:“夕夕,母亲、走了。”
说完,一滴眼泪啪嗒掉在我的脖颈上,我也跟着哭出声来。
蔚修然,对不起,对不起,没能帮到你。
12
入冬后,我终于慢慢好了起来,能下床了之后,蔚修然常带我出去散心,游山玩水之间,我才真正感受到夫妻感情来,可他却沉默了许多。
蔚礼失势,朝廷中乱作一团,蔚夫人的千金也被强送回边部,一时间,相府成了人人都想咬一口的肥肉,蔚礼夫妻两个无暇顾及我和蔚修然,便让我们落得了数月自在。
我偷着写了一封信给桓和风,详述了现在的处境和打算的日后退路。
和蔚修然能不能全身而退,就看这番的造化了。
很快,传我们回相府的诏书来了。
蔚修然连夜雇了马车,听说近些日子上这条道上不大太平,于是每每途径山口时,赶车的人都要加快速度,一路颠簸着,我胸口闷痛异常。
怕是留下了什么病根吧,我想,于是便开口问道:“蔚修然,我要是死了,你日后还会再娶吗?”
他没说话,车轱辘压在细碎的沙石上,发出很大的破裂声。
“蔚礼有两个老婆,厚待了这个便辜负了另一个,”见他还是没有说话,我侧过身,靠在他肩膀上,轻轻叹了口气,“世上的男子都薄情得很呐。”
半晌,我听见蔚修然在笑,可也懒得问他笑些什么,头晕晕地,便很快睡着了。
13
醒来时,我躺在一张雕刻精致的木床上,屋内陈设与我从前的房间很是相似。
我穿好衣服进到院子里的时候,姨娘和桓和风正在亭子里喝茶。
“桓和风!”我冲过去,“我让你想个办法助我和蔚修然脱身,你怎么把我弄到这里来了?”
他费力抽出被我拽得死死的衣袖,一脸无奈:“你去问蔚修然。”
“他人呢?”我环顾四周,昨夜……马车翻下了山崖,再然后,蔚修然在喊我的名字,他说,马上就到家了。
“夕夕。”思绪被打断了,我顺着声音看过去,蔚修然从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碗。
“快坐下,你有了身孕,可不要乱动了。”说着,他扶我坐在了姨娘身边,我一脸茫然地看向姨娘。
“姑娘家家的,连这点事都不清楚。”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桓和风在一旁跟着偷笑。
我羞得满脸通红,一时间也顾不上问清事情的原委,转身就跑进屋里去了。
14
我说过,蔚修然有一万种办法让我动心。
蔚母走后,我一病不起,成日梦魇,总梦见蔚母生前的样子,还有幼年时同蔚修然玩耍的片段,他们都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去侧院,为什么不早点制止蔚夫人,我开口想要辩解,却不知说些什么。
我还梦见蔚夫人,梦见蔚礼,却唯独没有梦见过蔚修然,哪怕他天天陪在我身边。
那天下了冬日里的第一场雪,我难得有些精神,便下床去藏书阁寻几本好书回来看,蔚修然见我难得有兴致,便兴冲冲地说要教我读诗。
两人便围坐在暖炉旁,读了半日的诗词。
入夜前,雪下得更大了。
他问我:“你最喜欢哪句诗?”
我毫不迟疑地背出那句“日月望君归,年年不解缓”。
他一愣,转而将我抱在了怀里,抱了许久,才在侧脸落下一吻,轻声说道:“夕夕,母亲的事,你不必自责。”
我没说话,静静地听着。
“我知道这些日子来,你总在自责,每次梦魇,你都念这句诗。”
“是我去晚了。”我哽咽道,一行清泪无声无息地滑了下来,不仅为蔚母,更因为我自己的心结。
“夕夕,母亲从前最喜欢雪天,她说,万物沉睡,天地间一片安宁,还说自己有幸逝于冬日,一定会高兴的。”他深叹了一口气,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如今又下雪了,她也该高兴了。”
我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渐渐平静了下来,蔚修然的手环在腰间,我清楚地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