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战事不利，皇帝消沉避世，谣言随之四起，怪异事件亦层出不穷，一时有人说谁家的牛生出了两个脑袋的牛仔，一时又有人说祭拜先人的贡品总是前一天齐齐整整，第二天乱七八糟且又既不像人又不像是性口的牙印，还有人说谁的父亲刚刚过世母亲又在父亲的头七当晚走了，脸上还满是惊恐等等。
流言蜚语是最容易收买人心，因为它总能抓住人的弱点，或是恐惧、或是欲望。这个季节恰是禹阳风最大的时节。夜里大风刮过，呜呜作响，心生恐惧的人听来更是惊骇，仿佛风声中还夹杂着哭泣声……好好的一座繁华京城，竟人人自危了起来，天刚一擦黑，就关门闭户，街上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风眼嘛，不必多说是叶家。大概是说叶泽惨死北境，本来是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为国殉身却无法葬入皇室陵园，先是遗物停在北郊城外一日一夜无人收殓，接着守灵夜突遭大风大雨烛火皆灭，之后草草下葬安置，连叶家祖坟都进不去，自然惹得亡灵不悦。如此竟有乡绅代表要求禹阳府的阴阳师去抓鬼，被周沐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直言传播谣言者，从重惩处。
这个做派倒是让方境对周沐的态度有所改观，直截了当地夸赞一句“周大人也不全是个绣花枕头”，她瘪了瘪嘴，又说：“查查也好，那里的腌臜事也是该查一查了。”
叶离没搭茬儿，把手里的书放到桌上，方境随手拿过翻看，是本《折狱龟鉴》，刑名必读书目之一，“姐，你是不是发现了些什么？”
叶离颔首，还是没说话。
方境下巴搁在桌上，俏眉扬着，像只撒娇的猫，“说说看呗，我又不会把这些当做街坊四邻的谈资。”
“灵堂是案发现场吗？”叶离引导着问。
方境脱口而出，“当然不是，正堂有十几个兵丁呢，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吗？再说了，谁能潜进我们家院子杀人？叶家不是龙潭虎穴，可也不是一马平川。”话虽如此，想到雨帘中的夜行者，方境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至今她都无法查实这两人的身份，“是那两个人？”
叶离伸手敲敲方境的额头，心情有一瞬间的舒畅，“时间不够。你如何肯定凶手是外人？”
“不肯定呢。”方境鼓着嘴，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实际上她只是想着逗叶离多说说话。
难得方境有这般好学好问的时候，叶离也有了些为人师的兴致，遂缓缓解释了起来。在叶离看来，杀丁飞的应该是他认识的人，甚至有可能是非常亲密或是熟悉的人，一来陌生人作案，不管劫财、仇杀还是冲动杀人，大多不会伪造现场，绝少会有人移尸，二来丁飞是战场老兵，身手了得，陌生人很难对他下手，三来丁飞死前有挣扎过的痕迹，而偏厅却没有任何打斗痕迹，足以说明那里根本就不是事发现场。丁飞的衣物被人整理过，这是典型的熟人作案后的愧疚心态指引下的下意识动作。下意识的动作，本人都很难觉察，自然无法掩盖伪装，是最真实也最很容易暴露的线索。
“熟人作案？”本来方境对刑名没什么兴趣，但耳濡目染之下总也有些心得，听叶离这么一分析，她立刻就明白过来，“赵青吗？一个弱女子能捂死丈夫又扛到我们家？丁家到叶家要走好几条街呢，就算她一个农妇有使不完的力气，也不可能不被任何人发现，哦，也有可能，丁家大门正对着祖宅的后角门，巷子很窄，如果真是从那里背着人进家，墙上应该留有痕迹。”
叶离双手被暖炉哄得热热的，一时玩心大起，伸手去揉捏方境的脸，“到底是闯荡了这么些年，一点就透。”
“姐，你可别笑话我，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却一点忙都帮不上。”
就在姐妹俩说闲话的当口，外头传话说衙门派人来请叶离，说杨芮死了。
大军归国的第七天夜。
叶泽下葬后的第三晚。
杨芮死在了自己家里。
杨芮尚未娶妻，父母兄弟都在老家，偌大一个宅子，只有杨芮和一名老管家住。杨芮行伍出身，习惯早睡早起，基本上是天还没亮就起来练功，而今天早上他的房门一直都紧闭着，屋里也是安安静静。老管家左等右等，饭菜热了又热，日上三竿了还不见他起来，也顾不得主仆身份，上前敲门，只是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应门，老管家推门进去后，发现杨芮趴伏在地上。
老管家喊了好一会儿，杨芮都是一动不动，越想越觉得怕，努着胆子上前摸了一把，才发现杨芮已死，且身体已经凉透，他几乎是尖叫着去报了官。
幸亏杨家人口少，现场保存得很好，禹阳府很顺利地就地展开了调查。
等叶离、方境赶过去的时候，老管家坐在门房，神情呆滞，见人进门也不招呼，院子里站着几位捕快，在堂屋里徘徊走动的是周沐，身边站了个小史，手里拿着纸笔，正在飞快地记着什么。
周沐看到叶离走过来，点头致意，叶离回了一礼，往卧房的方向看去，一名着粗布麻衣的仵作正蹲在地上验看尸体，口中念道：“尸体口眼张开，面部呈青色，嘴唇紫黑，口眼耳鼻处均有血水流出，额部有擦皮伤，是生前伤，口鼻处有泥，与地面泥质相符，应该是扑面摔倒造成的。”
一边唱报，仵作一边拿出银针刺入咽喉，拔出后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又报道：“中毒。”
周沐重复询问，“中毒？”
仵作点头，肯定地说：“是中毒，而且是口服毒物。”
卧房很有武人风范，十分简约，床靠在北墙边，卧具整整齐齐，南侧靠窗处是书桌，桌上不多的几本书也摆的整整齐齐，床与桌之间的空地上放着有一张小小的几，几上有一壶、一杯、一碗，壶在中间，靠近椅子处是杯，另一边是碗，几的旁边是一把躺椅，躺椅上披挂着件衣服，耷拉着，半幅衣襟垂在地上。杨芮躺倒在躺椅前，面朝下，脚朝着躺椅的方向。
叶离和周沐一样站在门口的位置，并不入内，这会儿她问：“杯子里是什么？”
仵作一早就注意到几上的东西，因忙着勘验尸体才未查看，听到有人询问，刚好也忙完手头的活，就走过去，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说：“壶和杯子里都是酒，这个碗里的东西干涸了，一时半会也看不出来是什么，略微有些药味。”说着仵作又拿出银针来验毒，“酒里没毒。”
周沐跺了跺脚，“杨将军怎么也死了？”
叶离敏锐地注意到周沐的用词，面上一如既往，声调没有丝毫变化，淡淡问道：“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极有可能！”周沐并不隐瞒叶离，所思所想就是所言所行，“都是返京的将士，都突遭不测，都……”
“都是阿泽麾下兵勇，都为他守过灵！”叶离补充着，拉着方境退回到院子里。
周沐连忙追出来，“不不不，大小姐误会了，我不信鬼神杀人，更不会相信叶将军的……叶将军会杀人。”
可周沐会错意了，叶离只是在补充受害人的共同特点，但她不喜解释，话头也就撂下了。
待捕快把尸体抬走后，叶离进屋并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又翻了翻桌上的书，全都是兵书，书中夹了几张薄薄的纸，纸上字体十分幼稚，像是孩子写的，歪扭难辨，夹杂不少图案符号，叶离一时间也没法辨认完全，想着周沐会差人查勘，便又原样放回到案上。
周沐把老管家叫过来，仔细询问着发现尸体的细节，叶离站在人群之外安静听着。
“杨将军回京后有什么人来拜访过吗？”
“没有。少爷不善交际，没什么朋友，亲人们都在乡下，哎呀，我可怎么跟老爷夫人交代，是我没照顾好他呀……”
“昨晚也没来人？”
“没有没有，我照顾着少爷的吃喝住用，来人怎么会不知道呢？”
“昨晚吃了些什么？”
“少爷没什么胃口，我就到隔壁饭庄买了些小菜，我也随着吃了点，哦，那道酱牛肉我没吃，不会是店家要害他吧？可是为什么啊？我们往日无仇近日无怨的。”
“真要下毒害人，不会只下道一道菜里，若刚好有毒的饭菜他没吃，不是要露馅？杨将军喜好饮酒吗？”
“嗯，他每天晚上都会喝酒，不不不，最近没有，我刻意叮嘱过守灵时不得饮酒不沾荤腥。”
“你确定？”
“我千叮咛万嘱咐过的。”
“你早上来推门时门锁了吗？”
“我家少爷是从来不锁门的，他说军营都是如此。”
周沐想了想也没什么要问的了，正准备回衙，听到叶离问：“老管家，拐杖是谁的？”
这么多人进进出出，卧房的门一直贴靠着墙壁，叶离走过来时拉开门扇时发现门后有一根木质拐杖，杖头很光滑，是用了很久的物件。
老管家仔细辨认后摇头表示自己从来没见过。
周沐是个急脾气，声音立刻就高了起来，“你没见过，就肯定是外人的，还说没外人来过？”
“确实没人来过呀，我没见过……”老管家百口莫辩，急得恨不得掉下泪来。
在院子里查看院墙的向奔跑过来，报称院墙上没有任何外人进入的痕迹，正瞧见周沐朝老管家瞪眼，“你的卧房在哪儿？”
“我，我，我我，在西屋。”老管家指着对面的房间，周沐和向奔大踏步走过去，仔细翻找一番，并未发现任何毒物的痕迹，才讪讪地走了回来，老管家见自己被人怀疑杀了主人，立刻就嚎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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