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实习的宿舍楼旁边,有一条拴在铁笼子里的大狼狗,毛色灰黄,骨架分明,身上有点脏,长得很凶,但从来都不咬人。
后来笼子旁边又添了个小笼,里面端坐着一只肥嘟嘟的小巴狗,大小正好能捧在手心里。
本来两只狗单独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但放在一块就显得特别的搞笑。就像一位凶猛壮汉身边,配了个柔软娇妹。我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忍不住扯着嘴皮子大笑,走过后还不停的扭过脖子张望。
小巴狗被我瞅的一愣一愣的,仿佛在对我说,再看我就咬你哦!
我和C有一段时间讨论过养狗的事情。
C是个特别怕狗的人,大概小时候亲眼目睹了身边的人被疯狗撕咬过,受了刺激,觉得狗是个不足以给人带来安全感的生物。狗狗再通人性,本性也还是具有攻击性的。
况且人性这东西,也不是人人都有。
而我恰恰相反,我对狗抱有某种特殊的情感。
可以这么说,我是人门口中常常提起的爱狗一族,但这个词对于我来说,又不是特别的贴切。因为对于爱狗一族们来说,他们大多爱的是长相漂亮,打扮华丽的狗。那种一眼看上去,就忍不住想去摸摸头的讨喜玩具。和他们相比,我又觉得自己不一样。
我倒觉得每条狗狗都是可爱又纯粹的。他们忠诚,机敏,贪吃,渴望自由,沉迷滥交,用撒尿来占据领土,用狂吠来耀武扬威,并且,改不了吃屎。
当我把狗狗优良的品性都告诉C的时候,C对狗的本性还是有点怀疑,每次见了条狗,哪怕那条狗小到能被她一脚踢翻,她都会提前躲得远远的。
我对C说,你越是害怕什么,就越得去面对什么。有时候你之所以害怕他,并不是因为这件事本身有多可怕,而是你没有身体力行的去认识他。
所以我对C说,不如以后来养条狗吧。
C问我喜欢养什么品种的宠物狗。
我说自己最喜欢的就是田园犬,说的难听点,就是乡下整天在田间里飞来飞去的土狗。
我怕这话说出来人家笑话。所以,我不喜欢说。
我小的时候养过好几条田园犬,具体的说,我养过一条毛色为灰棕色的母狗。后来她生了一堆的小狗,再后来小狗们长大,母狗悄无声息的老去。有的狗生了场病,然后在某一天凌晨死去,有的狗被人要了去,后来就再没听过消息。
他们整天在草堆上尽情打滚,在土地里疯狂求爱,然后在电线杆子上放肆撒尿。他们是自由的,快乐的,有时候疯狂追逐,有时候又缄默不语。他们世世代代的生活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一如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一样。他们和自然融为一体,像田间的一股风,又像早晨的一缕晨雾。
说到那条母狗,我养了她接近八年,作为补偿,她陪伴了我几乎全部的童年光阴。直到这条母狗快要老死,才不得以把他卖去。
那时候她的性情变得狂躁不安,脑子糊涂的认不清人,常常对过路人狂追猛吠上半公里才肯罢休。我妈为了防止它咬伤路人,花费巨额的医药费给人看病,最后以低廉的价格把她卖给了商贩。
但这些都是后来的事。
这条狗年青的时候,像通了人性一般,聪明异常。所以即使她长得及其普通,毛色平平,还是有很多人认识了她,然后在她从自己身边走过的时候,会向周围的人吹嘘她是如何的机灵聪慧。所以即使像我妈这样的厌狗一族,也对这只狗称赞有加。
有时候家里来了客人,他立马冲过去,眼睛挣得又大又圆,月牙般的尖牙从嘴皮里扯出来,尾巴硬邦邦的像个铁棍。
我们一唤她,连带着骂上几句,她就像收到指令一般,立马放下獠牙,夹着尾巴,退回到我们身后。
客人吃饭的时候,我们唤她不要进屋,他就老老实实的坐在门梁下,等客人吃得尽兴了,再一溜烟的钻进桌子下,捡些骨头吃。
他的聪明就在于,很能听懂我们说的话,也很听话。即使这样让她吃了很多亏。
比如,我们唤她不要进屋的时候,她的孩子撒了野的在桌子下钻来钻去,再怎么拳打脚踢,也不能让他们放弃近在嘴边的诱惑。所以等到母狗灰溜溜的钻进来捡拾骨头时,也都是些小狗们吃剩的残羹剩菜。
由此我得出了一种结论,有时候听话对自己来说,并不是一种好的品质。好的品质并不会让自己亏损,别人获益。换句话说,他对别人来说,是一种好的品质。
但母狗并不懂那么多,他只知道服从主人的命令,坚持着绝对的忠诚。
从一点就可以看出来:我对这条狗的关爱多一点,他就对我摇的尾巴多一点,并且听我的话更多一点,有时候还要舔我的脸。
我之所以说她比其他狗更有灵性一点。也不是信口开河,有很多事例都可以证明这一点。后来,这些事例也都成了这只狗被人啧啧称奇的事迹。
比如说,有一次,偷狗小贩准备对这条母狗实施投毒抓捕,于是向她扔了袋带毒的肉包,但母狗就是没有上当。她警惕的竖起尾巴,和小贩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期间不停地朝他狂叫。
后来这肉包被她的孩子叼了去,小贩愤懑之余,夹着摩托扬长而去,而母狗还在笔直的朝着小贩离去的方向,狂吠不止。
有一次,我和母狗在田间的小路上互相追逐,不小心被一位骑着凤凰牌自行车的胖女人撞倒在地,车轱辘从我腿上笔直的轧过去。
当时田间地沟里一个人都没有,胖女人赶紧把车子扔在一边,仔细的瞧瞧我身上有没有出事。
而母狗像做错了事一样,直挺挺的坐在我身边,一会儿用舌头舔我的脸,一会儿又东张西望,嘴里嗷嗷的怪叫。我把他的嘴给堵住,她就不叫了,又不停地去舔我的手。
后来的事我忘了,就这件事记得特别清。
几年之后,当这条狗老的双眼浑浊,她就被商贩子用铁夹子夹到了铁笼子里。
我妈在一旁和商贩不急不慢的谈着价格,我就趴在铁笼边,用一只手握住母狗的一条腿告别。就在那个时候,我清楚的看到,她夹杂着眼屎的浑浊眼睛里,淌下来一滴浑黄的水。
也是在那个时候,莫名其妙的,我一屁股坐在土地上,开始哇哇的嚎啕大哭。
我把眼泪鼻涕直往身上抹,周围人看了都哈哈大笑,可我却不管不顾,就一直的哭啊哭的,也不觉得哪里丢人。我心想,他们无法去理解一个幼小的心灵,正如我无法理解他们的心情一样。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和心爱的东西彻底告别。我害怕告别,我宁愿有一天,我回到家后,再也看不到那条灰色的大母狗,而我妈却淡淡的说,哦,她给卖了,要好得多。
后来我长大了,就不想再养狗了。不是怕麻烦,主要是不想和什么东西产生情感和羁绊。相比较获得,我还是太害怕失去了。
但现在我不这么想。
如今,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条狗的模样,好像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一样。所以,相比较彻底失去,我还有所残留。而记忆像一瓶盛满了黄桃的罐头,他在我这里并没有过期。
我还记得她最后看向我的眼神,只有悲,没有恨。她没有名字,连张照片也没留下。我向人提起她时,就说那条灰色的母狗,我养了八年。
他们大多不太相信。
我就说,骗你是小狗。
他们都认为她死了,连影子都找不着。
但很奇怪,我每次看到路边陌生的土狗时,就坚信她还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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