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译世
我今早收到一封信,是我那少的可怜的几个挚友之一,瑞尔默寄来的。这很奇怪,因为我昨天还在为他的自杀而感到无比痛心,是的,瑞尔默在前天晚上刚刚结束自己的生命,用他那把银色雕花的柯尔特左轮手枪。
邮戳上显示信是昨天一早寄出的,应该是瑞尔默在前天晚上将它投入了邮筒,然后昨天一早被邮差送到邮局去。为什么他不直接对我说呢?我实在猜想不出有什么事情不能直接打电话说明或是来一封电报,而非要采取纸质信件这种传统到显得有些过时的方法。
我拆开信件,里面是瑞尔默那熟悉的花体字,但显然这封信写的十分匆忙,信里的字写的潦草不堪。在我印象里瑞尔默从没写过这么潦草的字,他一向追求美感而坚持书写漂亮的花体字,正如他那把银色雕花的华丽左轮。
“远离斯皮克,不要和以诺交谈!”如果除去“以诺”两字是从打字机上出来的铅字这点值得注意之外,信上只写着这么一句看上去像是会出现在写给朋友的抱怨里的话。
斯皮克这个人我很熟悉,他曾拜我为师,跟我学习小说的基础写作,是一个时刻充满精神的小伙子。他在写作上很有天分,经常能提出独到的见解,假以时日定能成器。但由于我们各自的写作题材相交甚少,最后我决定将他推荐给我的挚友瑞尔默,一个小有名气的科幻作家。瑞尔默和我是在大学时期的社团内认识的,我们爱好小说,经常讨论小说的写作,只不过瑞尔默主攻科幻,而我常写奇幻。
可我从没听说过一个人叫以诺的,为什么他的名字值得特意用打字机打出来?我把这封信拿给查克警探,他在档案室里查找了一整个上午,也没查出有哪个人是叫以诺的,无论是镇里的常住居民或是近期出入镇的人。我看着他四处打电话去询问,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没有任何人叫以诺,连昵称叫以诺的人或是字型相似的人都没有,这镇子里没有任何的以诺。
由于瑞尔默是自杀,警探们很快就结案了,那封信件并不能成为什么对案情有用的东西,说实话,我觉得查克警探只是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上才会帮我在档案室里忙活那么半天。在求助无果后,我知趣地自行离开了警局。
第二天一早,瑞尔默的家人为他举行了一场小型的葬礼,瑞尔默的妻子哭得很伤心,他们唯一的女儿才五岁,在葬礼上紧紧抓着她的妈妈,她可能还不理解死亡意味着什么,只是对这种严肃压抑的场面感到害怕。我在葬礼上见到了斯皮克,他站在人群的最后面,在我为瑞尔默献完花时,他就已经不见了。
葬礼后我留下来安慰瑞尔默的家人,他的女儿叫艾迪莎,是个很机灵的女孩,和他父亲一样,我去瑞尔默家做客时经常被她那小小的脑袋中的一些奇怪想法所启发。现在艾迪莎也在一旁拍打着她母亲的后背,虽然她可能不理解葬礼,但她知道自己的母亲正在伤心,可怜的孩子。
葬礼举行的几天之后,我收到一个电话,是斯皮克打来的,他问我晚上有没有时间一起共进晚餐,说他有一个朋友是我的粉丝,听说他与我熟识后十分想见我本人。虽然瑞尔默在信里提到要远离他,但我想或许斯皮克肯定跟瑞尔默之死有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所以我答应他晚上在司米尔餐厅见面。
晚上斯皮克如约而至,身边跟着一个锐利的男人,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个男人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我敢打赌他的眼神能轻易切穿司米尔餐厅那无论那把餐刀都切不开的糟糕的厚煎羊排。
克里斯,私家侦探,他这么自我介绍道,现在我理解他的眼神、头上的猎鹿帽和不合季节的大衣了。
晚餐在有些尴尬的氛围中过去,事实证明克里斯的确是一个有趣而博学的人,但他有点过于八卦了,有些问题让我手足无措,比起私家侦探,他要是说自己是个小报记者更能让我相信。
晚餐后我告别另外两人,独自走在马路上,刚刚的晚餐斯皮克几乎没和我交谈,似乎他的目的单纯就是想把克里斯介绍给我。我不禁回头看向身后,斯皮克和克里斯还在餐厅门口交谈,我隐约间看到克里斯把什么东西交给了斯皮克,然后两人分两个方向走开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在我还没头绪如何去寻找那个神秘的以诺时,他自己却找上门来了。晚餐的第二天早上,我就收到一封电报,上面是一篇短小的小说,署名是以诺。
那篇小说看得出来用词非常不错,但句法有些单调,行文结构也有些混乱,可我不得不承认它实在是一篇吸引人的小说,它写出了所有我想写出的东西,我甚至觉得如果我早看到这篇小说十几年,或许我就会沉浸于改编小说而不是走上自己写小说的道路。
可是事情逐渐开始变味了,我每天都会收到一封署名为以诺的电报,每封都是一篇短小精悍的小说,那些小说像一只只蟹螯紧紧地钳住我的心,我开始每天期待新的电报,小说的思路也被打断,整个人像吸了鸦片一般。
“今晚我想与您共进晚餐,请在晚七点来贝克鹿街五十七号。”在距第一封电报的半个月后,这个神秘的以诺终于发来邀请。
于是我推辞了一场生日宴会,按电报中的时间来到了贝克鹿街。五十七号位于贝克鹿街的街尾,铁质的大门有些发锈,门口装有电铃,屋顶还有天线,看得出屋子的主人是个热衷于新兴事物的人。
我按下电铃,一阵电流驱动下的蜂鸣声响起,听的我头皮发麻。很快,面前银灰色的铁门在吱呀声中打开了。
可站在门后的并不是什么以诺,而是斯皮克。
“您来了,老师。”斯皮克出来跟我握手,然后转身将我迎入屋内。
“你就是以诺?”我并没有脱掉大衣,客厅的壁炉里空空如也,拜此所赐屋子里十分寒冷。
“准确的说,我是它的两个父亲之一,而您是另一个。”斯皮克盯着我的眼睛,眼中充斥着一种怪异的兴奋。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也盯着他的眼睛,质问他。
“请跟我来。”斯皮克转身将我引向屋子的深处,穿过客厅和书房,来到酒窖。
酒窖里比起客厅更加寒冷,也没有酒味和酒窖常见的潮湿发霉的气味,黑暗中传来咔咔的怪异声响,让我有些害怕。我站在酒窖门口无意下去,看着斯皮克一步步走下台阶进入黑暗中去摸索酒窖里的灯。
“不好意思,出于散热需要,酒窖里必须保持低温。”斯皮克打开灯,对我歉意的笑笑。
这时我才看清酒窖里空空荡荡的,没有橡木桶或是葡萄酒,只在墙沿有一根相当粗的电缆。我的目光顺着那根克拉肯的触角一般的家伙向酒窖内部探寻,现在我终于找到了那怪异声响的主人,一台巨大的机器,上面还挂着个牌子写着以诺。
现在我知道以诺是谁了,一台斯皮克秘密建造在酒窖里的巨大机器。它没有外壳,内部结构就这样裸露在我的眼前,我看到几台电机在里面飞速旋转,旁边的面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旋钮开关、电位器、可调电容和电感,面板旁边放着一个小本子,看起来像是某种密码本。最终我找到了咔咔声的来源,那是一台菊轮打字机,它的菊轮和击锤分别连在两个电机上,而其他部分则被拆去了。
“我看到的小说就是它写的?”我注视了一会这台机器,如果是瑞尔默肯定能看懂它的构造,可惜我不是他。
“是的。”
“它是怎么工作的?”
“如你所见,就是用穿孔纸带把词对应的字母排列存储来,并分类,然后用简单的逻辑运算排列起来组成句子,最后由电机控制打字机打印出来就好了。”
“别给我装傻!我说的是它怎么写出的小说,还有为什么瑞尔默会自杀!”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枪。
“冷静老师,冷静……”斯皮克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但是嘴角却带着嘲讽的笑容。
“我没心情陪你捉迷藏!”我打开保险,用枪指着他。
“其实写小说的并不是以诺,也不是我,是你们。”
“什么意思?”
“是你们靠自己‘非凡’的想象补全了整篇小说,”他的嘴角又向上扬了几分,一幅憋不住笑的样子,“你们的联想最终促成了你们看到了你们想看的东西,就和新人写作时常常出现的自嗨一样。”
“但这不至于杀死瑞尔默。”
“那是因为数据不够精确。”斯皮克转身走向酒窖深处,丝毫不惧我的手枪。
他走到角落里拿出了两个本子,一个上面写着瑞尔默的名字,一个写着我的。他把它们扔给我,我翻开来看,瑞尔默的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写着瑞尔默每天的反应,隔几天就会有一个词被红笔圈出来,而我的本子上记载则少得多,只有几页上有几个重点标出来的词。
“如你所见,瑞尔默的记录比你多的多,我研究了他两年时间,所得到的词更加清晰有力,甚至可以得到一些固定的句子。当他看到这些词就会兴奋,当把这些词合理堆砌,一篇针对瑞尔默的小说就创作出来了。”
“这不叫小说!”我大叫出来。
“那什么叫小说?”
“小说是有灵魂的!没有灵魂的小说不会被人承认的,你自己不清楚吗?”
“鸦片没有灵魂但依然使人上瘾,得了吧老师,你自己心里什么感觉你不清楚吗?”
我沉默了。回想起这半个月来自己的表现,我的确清楚以诺的可怕,只不过我自己不愿承认罢了。
“不要嘴硬了老师,你我都知道,小说完了。有了鸦片谁还需要剧院呢?”斯皮克的话回荡在我的脑袋里,而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我的书房里了,手里还紧紧握着我的手枪。
我的手枪和瑞尔默的不同,他追求精美的东西,而我只是买了一把普通的手枪。
清脆的响声敲塌了一座剧院,但我知道,很快剧院就会开始接连倒塌,直到这世上只剩鸦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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