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街

我梦见自己在阅读。这是一种极其无聊的阅读。我生硬地捕捉着字面的意思，无法产生任何深远的意味以及微妙的联系；最强力的、最有价值的神经已经丧失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忍受着，近乎永久地忍受，以至于我忘记自己究竟已经阅读了多久，更忘掉自己是在忍受，好像一块虚无的石头。在某些奇异的时刻，我为此而庆幸。躲在一个虚无的空间里进行活命的动作，该是最富创造性的想法了。

谋生数年，四清早已厌倦。他坐在一架破旧的钢琴旁，弹着自己创作的歌曲，名叫《惜生》，声音沉闷，也许是琴弦上荡满灰尘的缘故。灰黄的阳光布满褪色的琴键，生出了几分古朴的况味。

“你不知道，外面那些人自以为懂得山高街人的生存策略，经常做出奇怪的解释，真让我感觉哭笑不得！比如，他们说：‘山高街人的进化就像在一个植物园里，苹果、梨、西瓜、车前草、鸡冠花、泡桐、柏树等等各类植物的杂交而已。’”四清轻蔑地说，指头熟练地在琴键上流转。我禁不住产生几分羡慕之意，中止了自己的阅读，坐到他的旁边。

“怎么？竟然还有这种蠢材！哗众取宠！”我的心完全在四清的音乐上，这句话仿佛机械般脱口而出。然而当这话明确地响在空中，继而进入我的耳朵，透入我的心中，我却感到十分迷惑。

四清站起来，走到屋外，正对着一面峭壁。我跟着他出来，峭壁上有一条红色的横幅，写的正是四清所说的外乡人对山高街人进化的解释，我霎时间十分恐惧，脑袋板结得像旱干的土地，似乎又落入那种无聊阅读的阴沉心境。我红了脸，额头发烫，畏怯地问：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四清看上去非常无力，移了移脚步，面容瘦削，肉却向下垂着，十分失望地说：“就是系统内重新组合而已。”

四清这一点，让我恍然大悟！是的，山高街人的进化哪有这么简单！就一种纯粹的理论角度讲，山高街人的进化并非源于组合，而是每个个体身上强悍的、冷峻的、极富吸引力的神秘力量。我觉得这太难说。不久之前有一群女剑客来到山高街，什么也不做，就是威胁山高人带她们观览整座城市。这我是知道的，我一直在暗中监视这群女剑客，探索她们到底要干什么。她们太小看山高人了！她们控制得住山高人的身体，但能镇住、锁住或者看透他们的心吗？连我都在为上山高街的前途担忧，更何况其他人！她们也观察山高城的地形与习俗，以为这样就可实践她们的计划了，简直是痴人说梦，弄不明白山高人，她们别想弄明白山高城。

而四清真的懂得很！多年的江湖经历，更磨砺了他的眼光，别看虽然阴沉，可是内部却蓄积着多么斑斓的绸缎，那样子近乎一个天工。关于山高人的力量，我相信四清领悟得很透彻。我两眼放光，近乎乞求地盯着四清，从心底里渴望在他那儿得到高明的见解。四清说：

“你知道山高街过去的事情吗？在山高街中央，原来有一座通红的大房子，里面长年住着一个不修边幅的老女人。她家院落里的大树高达三十米，但是枯了，因为年代太久，谁也不舍得砍；从远处观望，赤裸在空中真的让人激动。我小时候非常调皮，也迷恋暴力，是个孩子王，但我确实十分害怕那座房子。一次，一群孩子合谋把我骗到那房子后，然后全都笑着跑掉了，吓得我痴痴愣愣的，一步也抬不出。我好过来时，便极其愤怒，一个接一个暴揍捉弄我的人。这任谁都会十分生气吧？对方拿住你的弱点或者伤口，然后不遗余力地攻击它，用盐浸它，用鞭子抽它，他们则背地里暗暗得意，欢快透了，你说怎么能不愤怒？虽然这样，我还是有所顾忌，不敢再像以前那么野蛮地对待他们了。我曾经想过这样一种令人恐怖的情形：在熟睡中，我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放入那老女人房子。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想我一定会被吓死的。这种顽固的想法一直折磨着我的脑袋，每一次与念头激烈战斗后，我都有点神志不清，虚得很，脑子像变成了一块稍一拉扯就断裂的布匹。然而我明明知道我的父母都很爱我，我的房屋半夜都关得很严，这种事情万万不会发生的。不过，人就是这样软弱啊。深层的恐惧总是会战胜理性的想法。

”我父亲说过他小时候也害怕那地方，但长着长着也就忘了。他说他跟那个女人说过几次话，她挺正常的，跟我们都没都什么两样。父亲说，你不用管她，多跟人接触接触，慢慢你长大了也就好了。父亲的话我是十分相信的，我放松多了。然而有时我的心还是禁不住的砰砰乱跳，但忍一会儿我便会渐渐忘了，后来那个老女人死了，那栋老房子被拆了，我的恐惧再没有出现过。我长大了，像其他人一样大；我进入社会，和其他人一起进入社会。最近烦得要死，我回来了。我想回山高街好好走一走。现在走在山高街上，我心如止水；再过一段时间，我的精神境界也许会有一番新的突破吧。但这也并不能让人乐观。我早已成了异类，如何在山高街安静地活下去呢？我十分忧虑。如果要对抗，我们要对抗什么呢？我们能对抗什么呢？我们所对抗的真的是我们的障碍吗？对抗能作为生命存在的基本方式吗？这些问题我一时间也搞不透彻。不过，我觉得自己还是十分奇怪的一个人。我有一种沉静的、石头般的、近乎病态的忍耐力，在每一次艰辛的生存活动或者思想活动中，这种能力总会暗暗发挥效用，带来冲击的波浪、美妙的灵感以及罕见的欢狂……“

四清的讲述精彩得要命！我即刻幻化，飘入了灿灿的白云中，高天的风带给我从未体会过的清凉与舒适。我超高速地无限地飞翔，观览着中国豫西一座不起眼的山高城，一条更不起眼的山高街，缅想着山高街日后繁荣昌盛的样子，我像一条灵蛇止不住地痉挛。

（2021.2.15.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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