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

夜深人静，人们都已熄灯入睡，但在位于商业中心地段的一栋普通写字楼内，还回响着清脆的打字声，没有亮堂的日光灯，诺大的办公室楼层只被几台亮着的显示器营造出如月光般的朦胧感觉，不过没人有心思在意这个，光是听到通宵赶稿这四个字时就早已让这六个设计师郁闷不已，此刻正苦逼逼地加班加点埋头作图。

墙上的时钟指指向了午夜零点，收垃圾的保洁员大妈隔着磨砂玻璃门走过。

忙活了一天，盯着液晶显示屏的殷海几乎觉得大脑变成了一坨浆糊，耳机里的音乐翻来覆去播了好几遍，满脑子都是欢快的滴答滴，开始还带着美感的设计图到后来越做越不对劲，看上去既繁琐又杂乱，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开始走神儿，根本没办法集中精神，索性停下手中的工作望着天花板发呆，顿觉睡意汹涌。他伸了个懒腰，打算过去泡杯咖啡提神，转过背就看见同事孙伦多竟然在看动画片，一边看还一边对着屏幕傻笑，由于其他人都戴着耳机所以一直没人发现这厮万恶的笑声。

殷海走过去冷不丁地把手放到孙伦多肩上，对方吓得整个人一哆嗦，双腿膝盖猛地磕到桌子底下发出一声闷响，由于挨得比较近，坐在对面的熊小芸惨遭波及，电脑直接给震死机了，气得她双脚一跺，像按压牙签筒里的牙签一样嗖地弹射起来，一把扯下耳机怒视着二人高声嚷道：“你们两个有什么毛病？”

“不关我的事，是阿海，他的错……”孙伦多抱着膝盖委屈地说。

“抱歉，抱歉，没想到这小子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殷海话刚说到一半便遭到打断：“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辛辛苦苦弄了一下午的图，都还没来得及保存就被你们给弄没了，这下就算通宵也赶不完了，擦！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完蛋了，死定了，明天我拿什么交差……”

“呀呀呀，这是闹咋的？我们的熊孩子小芸又摊上事儿了？”角落里的连梓发现这边的动静后便摘下了耳机，坐她附近的离宇舟跟苏丽卷也一同投来询问的目光。

见自己一下子成为焦点，熊小芸更是耍起性子道：“不做了！一天到晚不停地加班就为做这些个破图，工资又少福利又差，尼玛这是人干的活吗？没了才好，一了百了，还做它个毛线啊我！”

“好了，好了，别气了，别气了。”连梓走过来安慰道，“这个城市人多节奏快，工作不好找，做起来既轻松薪水领得又多的就更难找了，我们这些刚毕业的还不都得这样，哪个单位进去不是一步步熬出来的？”

“哎，莲子你不知道，我认识个朋友，毕业没多久就靠关系进了一家国企，现在已经是部门主管了，月薪过万，还踏马双休！”熊小芸越说越不爽，鼻子眼睛几乎皱成一团，“再看看我们，受尽剥削没日没夜拼了老命地做苦工还拿不到人家关系户轻松到手的一半，好不容易拿到钱想吃顿好的吧，付完房租水电就什么都不剩下了，别说去嗨，连看个淘宝都要比对半天讨价还价问了又问‘亲，包邮吗’，你说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还叫人怎么过得下去？”

熊小芸的一番话像是戳到了每个人的胆里，平日里没处发泄的苦水霎时一股脑儿地涌上喉头，只觉得各种难受。好在此翻萎靡不振没有持续多久便被打破，原因是孙伦多不经意间提到了最近这栋办公大楼里发生的一些事，一些令人忍不住浮想联翩的怪事，刚才还在大倒苦水的众人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面面相觑起来。

“我说，不就是跳楼吗？”熊小芸打破这阵短暂的沉默道，“这种事不是天天都在上演吗？有什么好值得大惊小怪的？指不定我哪天对生活绝望了，也会选择步入这些‘勇士’的后尘，在空中来个华丽的谢幕。”

“瞎说什么呢你！”连梓没好气道，“你要是敢再这么说我非趁你睡着了把你绑起来不可！”

“你没听清楚重点。”孙伦多一本正经道，“在最近发生的六起跳楼事件中，最早的两起死者就是我们大楼十层的员工，据说是因为做销售压力大，最终在顶楼跳楼身亡；接下来的四起死者也在我们这栋楼里上班，都是四十四层某家公司的打工仔，好像也是出于工作压力还是和老板出现纠纷之类的原因，最后竟然全部跳楼自杀，他们跳楼的地点也都选择在这栋楼的顶楼，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孙伦多睁大眼睛，一字一句道，“事发时间都在午夜零点过后，和我们一样，都在上夜班……”

“都是六个人。”离宇舟忍不住挤出一句，脸色有些难看。一旁的苏丽卷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小声道：“不是吧，这也太过巧合了……”

“其实我觉得小芸刚才说得有道理。”殷海开口道，“工作压力无处不在，因此而跳楼的人不计其数，这里恰好又是压力最集中的写字楼，加上夜晚也最容易让人胡思乱想，就像我们刚才那样，在连续加班的疲惫状态下，突然出现点儿状况便立刻引起了火山爆发似的情绪，他们几个很有可能就是因为这样越说越起劲，或许刚开始还只是某人随口说出‘不如我们跳楼吧’这样的玩笑话，结果出人意料的是这个提议却有如流感病毒一样迅速传染开来，得到了大家的默许，纷纷上至楼顶导致惨剧发生。”

“我同意阿海的分析，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多怪力乱神的事，还不都是人们疑神疑鬼添油加醋制造出来的，到最后尽是些自己吓唬自己的东西。”连梓说。

“话是这样没错，可你们也不能一棒子打死啊，没听说过上次……”孙伦多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熊小芸不耐烦地打断：“哎呀，行了，行了，我看你是鬼片看多了吧？啥事儿都往那上面扯，懒得跟你胡闹。”说完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说是去上WC。

站在安静空旷的办公室里，殷海忽然觉得有一丝凉意蔓上身来，走到位置上拿出一包咖啡来。虽然嘴上说得井井有条，但他心里面始终还是有些在意，毕竟这段时间里连续发生的跳楼事件闹得很多员工人心惶惶，各种传言层出不穷，什么风水格局呈大凶之势，地下停车场以前是墓地和太平间，亡灵过来招魂，吸血鬼出来吃人等等，其中说得最多的就是楼里有鬼。听上去很离谱，却让人臆想连连。他撕开包装袋，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手抖了一下，总之没把握好，手里的咖啡粉不小心撒到了桌子上。他抽出一张纸巾擦拭，忽然停下动作皱起眉头，那粉末的形状看起来像一把梳子。

走进厕所，熊小芸习惯性地扫了一眼，然后进入单间，关上门之后她就愣住了，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因为厕所单间的门闩在没人时是绿色，有人则是红色，而公司人都走光了，留下来加班的一共就只有六个人，其他五人全在外面，按理说厕所里面只有她一个人才对，一眼望去应是清一色的绿色门闩，可她刚才看到的却不是那样，最里侧那个单间的门闩是红色，说明里面有人，但会是谁呢？这个点上还蹲在公司的厕所里面，之前一直都不见有人进出，算起来至少也有五六个小时了，就算便秘也不可能待这么久吧？莫非对方在里面睡着了？或者心脏病突发，死在里面了？

她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突然灵关一闪，不禁自嘲一笑，莫不是那门本来就是坏的，不管有没有人在里面都是红的吧……解决内急后，她迅速冲完马桶，虽然平日里对这些迷信类的东西嗤之以鼻，但当夜深人静刚好又独自一人的时候也难免会心里发虚，还是赶快回办公室比较妥当，她如此想到。但就在她伸手准备开门的时候，厕所里顿时响起一阵推门的声音，这是最里侧单间在开关门时所特有的声音。

有人出来了！

熊小芸不自觉地往后退，她看到一个黑影在下方的门缝中慢慢移动，脚步缓慢而沉重，感觉像是拖着脚在走。此时此刻，她是真的害怕起来，心里砰砰直跳，恐惧像冰水一样从头顶浇灌下来，人只有在身处险境的时候才会明白自己到底有没有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强大啥也不怕。她颤巍巍地往后退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不料腿上一凉，整个人止不住跌进马桶里面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动，吓得她赶紧稳住身子坐好，屏住呼吸往下一瞟，顿时犹如坠入万丈深渊，那人影竟然一动不动地停在了门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就这么僵硬地坐在马桶上面，眼睛死死盯着门缝下的黑影，不知如何是好，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发确定站在门外的绝对不是一个正常人，正常人不会做得这么过，如果是五个人当中的一个故意躲在这里吓唬她的话，她真恨不得立刻拿把刀冲出去跟对方拼命，恐惧来源于未知，要是知道站在外面的是谁她也就不会吓成这个样子了，当然，前提是对方至少要是个人。她想起自己也曾吓唬过别人，记得有一次恶作剧把苏丽卷给当场吓哭，莫不是她怀恨在心想要趁此机会报复……等等！这么简单的事情我怎么没想到呢！熊小芸仿佛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颤抖着拿出手机，想发短信让连梓她们进来，结果发现手机在被水泡过之后开不了机，不由心里一沉，她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思来想去，貌似现在剩下的唯一一个办法就是大声尖叫，但是这里离办公区至少隔着三道门加两条走廊，除非她手里拿着喇叭，否则喊破嗓子也没人知道。

不如就这样一直等，等到她们来上厕所为止？对了，苏丽卷平时一直有些尿频尿急，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过来这边了吧？可是万一外面的人决定从上面爬进来的话……她拼命摇头，险些把嘴唇咬破，绞尽脑汁思考起对策，可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却如同丧钟一般狠狠撞进她的胸口，差点儿令她失声尖叫。没敲几下，门外便传来一个利索的声音：“开门。”声音听上去陌生且没什么耐心，在这安静的环境里显得尤为洪亮。

“是……是谁？”熊小芸提心吊胆地问，急得快要哭出来。

“换垃圾。”

听到这个，熊小芸终于松了口气，恐惧的情绪立马被一种羞愤所取代，一股无名火在心里汹涌澎湃，换个垃圾你给我站在门口一声不吭地待这么长时间你丫有病呐你？她一把掰开门闩就想骂人，却在开门的瞬间心头一跳，一个疑问猛地浮上心头：垃圾不是早就收走了吗？但已为时已晚。

门被打开，映入眼中的不是长着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不是戴面具的变态杀手，别说狰狞可怖的怨毒面孔，就连一丝怪异也感觉不到，只有一脸憨厚的保洁员大妈。见熊小芸开门出来，大妈立马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把黑黢黢的乌木梳子，埋怨道：“你这大闺女，上个厕所磨磨叽叽，可算舍得出来了，俺刚在过道上捡到这把梳子，白天的时候都没见有，准是你们大夜班儿的错不了，看看是你掉的不？”

“哦，我看看……”熊小芸心说这还用问，我压根儿就没带梳子，但她还是出于礼貌象征性地凑近一看，发现这东西有些年头了，梳柄缺了一角不说，齿上还粘着一小撮头发丝，不由觉得恶心，忙撇开头道，“不是我的，你赶紧扔了吧。”说完就想离开，却被一把捉住，兴许是粗活儿干惯了，大妈手劲出奇地大，她用尽全力竟然挣脱不了，就像被钳子夹住一般。

熊小芸手上吃痛，已经忍耐到了极点，一肚子火正要发作，却看见大妈无声地笑了，笑得让人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