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美珍」

阳台的门上好像淤塞进了外面飘进来的树叶，陈美珍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推开，推倒一半，整个移门完全卡在了那里，她蹲下来，发现整个移门的滚轴脱到了轨道外面。

她就这么蹲着，不知道是脊椎越来越不好了，还是那一刻突然忘记了要怎么站起来。

她就这么蹲着，心想过一会儿再起来也行，还省得一下子头晕。

她抬起头，看到这个高度上，阳光正好从阳台外面的香橼树的枝杈间穿进来，一块一块粉红色的鱼鳞云排在天上，纹丝不动，她想起了六年级过儿童节的那天，大家都不需要穿校服，也不用上课，从一间教室穿到另一间教室，玩各式各样的游戏。她想起自己并没有参加任何一个游戏，只是伏在顶楼的栏杆上，听着广播室里播着的音乐，看天边上的云，和今天的一模一样。

她干脆坐了下来，拿起手机约了一个同城的保洁，约在了七点钟，现在四点，哦，还可以再坐三个钟头，她想，三个钟头总可以站起来了。

半开的阳台门，似乎让风都挤着往里飘，陈美珍把手机扔到了旁边的沙发上，又顺手抽了一条毯子垫在屁股下。过了一会儿，她干脆把袜子也脱了，盘腿坐在了毯子上。

她又想起来，四年级的时候，为了验证电视剧里从楼梯上滚下去会不会死，自己在身上裹了一条毯子，深吸一口气，的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并没有死，根本不会死的，她告诉自己的四人学习小组。当然，省略了自己裹毯子的事实。

当时那条毯子是什么颜色的来着，好像是奶奶当年的陪嫁，很古旧的枣红色，不知道是因为磨洗的缘故，还是本来就是那个颜色。

她又够着了手机，她的手机只设过一阵子密码，后来因为喜欢做烘焙，按照网上的方子做的，都要靠手机，有时候和着和着面，手机就自动锁屏了，滑开来又要输密码，实在太麻烦。她干脆就把密码锁给关了。又不是什么人物，她想，手机丢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风一阵一阵从阳台吹进来，空气里夹着书房楠木桌子的香味，还有她海洋香水的味道，她闭着眼睛闻了一会儿。奇怪，衣服全都收进去了，竟然还有熟悉的洗衣粉香味。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打开手机相机，点击了录像：对着天空和风，还有风里的味道。不知道什么时候，人类可以发明出能够储存味道的相机哦，她想。

她忽然非常渴，想喝水，但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她想，那就再坐一会儿吧，闭上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口渴，她脑海中浮现了一头巨大的蓝鲸，翅膀拍着水花，眼睛晶莹如清泉，它在海洋里肆无忌惮的游，看着它从海面沉下海底，好像一股清泉从嗓子眼汪进了胃里，陈美珍咽了一下口水。

啊，已经开始做梦了吗，他们说会做梦的，会做一个，很好看的梦的。

啊，好希望被记住。自己的名字，以某种方式，被留下，被记住，不要三年五年，又是一片空白。

叮咚，叮咚，叮咚。

门外响起了门铃声，陈美珍看了一下手表，六点五十，应该是保洁来了吧。

她努力移动了一下双腿，却怎么也动不了，她试图扭过身去扶助沙发，身体却僵直着保持原姿。叮咚叮咚叮咚，门外的铃声阵阵急促，陈美珍想大声地说，请等一下，她分开嘴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叮咚，叮咚，叮咚……

听见了开门声。好像是邻居出来了：啊？他们家预约的保洁啊？不可能的伐，他们家没有人的哇！老早没有人了哇！全部搬掉了。

保洁的声音：怎么可能呢，他们钱都付掉了，就是这个地址，201室呀，喏，你看，我的App上。

“不可能的哇，我帮你敲敲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整个小区都罩在警车红绿交替的灯光里，

“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呀，怎么叫了保洁家里没有人呢，我敲了半天，我就贴在锁芯里听，听么也听不出呀！”

“那你怎么发现的哦？”

“那我就让我老公从阳台上看，听到手机在里面响啊，然后他翻进去的，走的中间的空调架子”

“哦，那也蛮险的啊”

“当时她就已经躺在地上了，阳台门开了一半，树叶子全部都吹在身上，那我们就马上报警了。”

“她是不是一直在楼下扫树叶子种花的那个女人啊？”

“是的呀！”

“她是不是叫陈美珍啦？去年说什么人家原配跑过来吵的那个？”

“是的呀！”

“哦哟，我一直以为跟她一起进进出出的男人是她老公，看起来两个人蛮好相处的呀。”

“诶，警察拿到她的手机了，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呀警察同志？”

警察打开手机，打开通讯录，没有联系人，打开信息，没有消息。

警察打开相册，点开了唯一的一个，下午五点录的视频：

“你看，粉色的天空里，飘着鱼鳞云，就像，我十二岁时候的最后一个儿童节。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我手背上有个疤是以前做菜的时候不小心切到的？哈哈，其实不是啦，是我小时候演习“从楼梯上滚下去会不会有事”，然后碰到栏杆上的铁片，划到的。”

“中致，我没有责备你，也希望你可以，原谅我。只是我真的不知道再怎么样走下去了，这好像，不属于曾经任何一个我们遇到的困难。我好像可以想象到，你再见到我的时候，摸着我的头发，说我用天真当作勇气。”

“中致，我并不是天真，天真需要更多的运气和勇敢，而我，大概只是因为有你在身边的时候，展现出了安心吧。”

“我知道，时间是不会倒退的，所以，我只好让它停止。”

旁边的警察又从女人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市民卡，仔细查验了一下，在出警单上写下：死者，陈美珍。

@天真布莱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