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和踮起脚,跳跃似的走向车站,留下了水坑里荡漾的圆纹。落叶在水洼里摇晃。
她轻轻地喘息着,淡粉色的嘴唇微微张合。呆立了一些时候,突然发出一声好像来自内心最深处的悠长叹息。
秋天早就已经到来了啊。也许大家都是从坠落的梧桐树叶和微凉的金风中感受到秋的来临,而青和却是从完全相反的,一种内在的深切悲哀之中感受到的。于是她想,伤春怀秋的人,又如何可能是自作多情呢?这个微风的秋阴之下,这个女孩已经悲哀得想要落泪了。
青和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荷叶色裙摆,上面果然沾染了路面上溅起的污水。斑驳的绿色竟也如水墨画一般雅致。不禁苦笑起来。于是她意识到方才的叹息之中,还夹杂着另外的不安情绪。
秋水之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而轮廓是含混不清的,如同抹上了一层灰色。
“阿雪......”青和终于想到自己是来同这个名字的归属者见面的了。她摇摇头,留了很久的垂到腰间的长发抖动起来。接着抬起了头,重新审视眼前来往的二三车辆行人。好像鼓起很大勇气似的,她再次默念那个名字。
“阿雪。”
阵雨落下来了。
她最先想起的是那次阿雪晃悠悠地栽进宿舍里,过了两天才醒过来。和子和另一个女孩一起照顾她。另一个女孩的名字叫文。阿雪醒过来了第一句话就问道,“重辉,他死了吗?他死了对吧?”阿雪的平静反而让人感到有巨大的不安浮动着。青和正不知所措时,文毅然地点了点头。窗外阴云灰白的光照在文的圆框眼镜上。断断续续的雨点三天仍未停止降落。
不久,阿雪又重新打起了网球,参加各种各样的聚会去了。而奇妙的改变却发生在了青和身上。不论是对阿雪、文,还是对生活的面目,青和都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陌生感。如今这种陌生感已经成为了青和与周围世界的安全距离。
“更早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呢?”
第一次见到阿雪时,她穿着纯白色,袖口带有花边的衬衫。不由分说地拿过自己的行李一口气搬上宿舍,然后立刻说道“带你去这附近的商店街吧。”摆出笑脸。青和这样想着,“真是个叫人困扰的家伙啊。”而后轻轻摇头,好像是内心中的一泓清水也被搅动了。
青和在学校的时候,并没有和他人一样,她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遇到示好的男生她便会躲藏起来,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男人是无法体会精神上的欢愉的。”
人的身上存在着比寂寞更可怕的东西。和子相信着。如此直到现在。
有笑声划破了车站的静寂。大致三四岁的小女孩笑着叫着、捧出双手,迈小碎步走过。细软的棕色头发扎出了三个小辫,绽开的笑脸就像花瓣一样明媚。青和又想起小时候,花伞、踏踏的踩水声,祖母时而在前时而在后。自己以一种近乎暴力的方式在水坑里蹦跳、飞跃。甚至故意地把伞抛在一边,任风吹远。母亲说小时候的和子吵闹地不行,真是想用纸把小青和的尖嘴塞起来。
青和不禁羞红了脸。那状态活像荷花的粉红花苞。
回忆渐渐淡远,悄悄看了看左右,小声清了清嗓。
弘与青和已经离婚了。那件事也正是在离婚后就发生了。离婚之前的那段时间,弘还经常说着“你真是不管多大了都像个小女孩啊。”一边露出幸福的笑容。
若论心思细腻的话,这曾经的夫妻两人真可谓是天造地设。一贯奉行无恋爱主义的青和毕业了一年就早早结婚的原因也在于此。她在社里打杂时,弘是她工作范围内的责任编辑,也就是主要的服务对象。这个乖僻的男人、动不动就生起闷气的男人、却也会因为里尔克、奥登流泪的男人,很快吸引了和子的心。
青和想起枕边丈夫永远四处伸出的乱发,悲戚之情油然而生。她再次轻声哀叹,惆怅更仿佛秋意渐浓了。仿佛小型的旋风摇转升腾起来。
“我也许早该想到他会自杀吧。”
令人困惑的是,青和并没有为此感到过多的悲伤。她想到丈夫常常挂在嘴边的,“奔赴自己的理想”。也许那就是理想的归属吧。
“奔赴自己的理想总是需要代价的。”她总是如此对自己做出解释。然而,当真是这个并没有什么错误的道理本身在起作用吗?青和有时也会感觉丈夫的牺牲是在太渺小了,每当这么想的时候,眼泪才会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
低头看表,时间已经超过约定五分钟了。而青和的目光好像只是在表盘上掠过,而没有真正获得这两根细小的黑色直针所指示的意味。
“喂喂,想什么呢小青!”
“啊,是阿雪?”或许是在黑色雨伞的阴影之下的缘故吧,阿雪的脸较之从前苍白得有些暗淡了,整个人也更瘦了。她把一头短发的发尾染成了紫色。
“好让我失望啊小青。你还记得以前我躲在这个站台后面,总是吓你们一跳呢!”大概是有过一两次。青和想着,“小学生还没有长大啊。”故作严肃,尔后浅浅地笑了,反映在对方的眼眸中,青和发现眼前朦胧了。“最近还好吗?”“嗯......”在这个意外轻柔的声线下,青和再次看向阿雪的脸。阿雪的声音融化进雨点里了。
“这个车站倒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啊。”阿雪擦了擦水迹,在熟悉的座椅上坐下。“连那个树根都还是老样子。”青和边由衷地附和,边凝视着自己姑且还在少女时的剪影。
“哎呀。”一点雨水,钻进青和睁大的眼睛里了。
和长久守望于此的老车站不同,那家黑底金字的烧烤店已经已经大变样了。阿雪一来到门前就抱怨道“之前明明是通宵的嘛,怎么换了几张桌子就要提前关门了?”只有这里特别的暗红的灯光还是没有变。青和还以为这次重聚将会和平度过。
其实一见到阿雪,和子就感到某些不自然之处的存在了,但由于见面前一番芜杂思绪的搅扰,青和只把它当作无意碰翻的调料的一股余味,没有太多注意。
阿雪一开始说着,“今天你多少喝一些不要拘束,我会陪你。”之后又说,“咱们玩点游戏吧,可是有惩罚的哦!”而在青和输了许多次之后,阿雪竟显得急不可耐了仿佛已经喝醉一般大声叫嚷:“就是要喝酒嘛!难得能见面了。”便不停地给自己倒酒。青和怔怔地看着眼前那个近于癫狂的女人,接收她的这些年的经历。
阿雪的父亲在四年前出轨了,父亲和阿雪一样,是极度自尊的人,不论做出了什么,都摆出一脸严正的表情。阿雪做的许许多多准备,到父亲面前完全说不出口了。自尊的碰撞总是孤独,当她把对父亲的无措扩散到其他的义理问题上思考时,又偏偏碰上了对她见色起意的分部上司。阿雪在出调以后,便失去那种自然气质上的骄傲,对眼前的事物平添了一份惶惑。然而这份伪装,从来不曾是阿雪的长项。骄傲的坍塌,让阿雪对人生的理解发生了某种微妙却重大的变化,她纯洁的眼中不曾容纳的杂质,如今竟有如蚊蝇般挥之不去了。
秋天的夜晚不觉间降临,青和注意到窗外的霓虹灯,红色、橙色、绿色闪烁在一起,如同令人缭乱的舞蹈。“轰”的一声,阿雪、同两只酒杯掉落到地上。青和“啊”地叫出了声,俯身去拾老同学绸制裙子上的玻璃碎片。看看对方现在的表情,眉眼扭曲在一起,额头的皱纹印得深深的。嘴角也扭成不自然的弧度,好似是十分悲痛的哭相,却又没有一滴眼泪。
青和心里很不是滋味,又感到十分丢人,只想快快逃开这里。青和觉得丢人,其实大多倒并非来自于阿雪的众目睽睽之下的丑态,而是她的遭遇本身在和子眼里的愚蠢与幼稚。突然间,青和困惑地想到了阿雪在学校时受到的爱的挫折,与应对父亲受到的挫折这之间存在的差异——为什么后果完全不同呢?
当她发现自己不顾一切地把阿雪往外拖,并意识到自己的疲乏时,这种对她而言麻烦而无绪的思考自然终结了。她把阿雪硬塞的出租车里,罔顾司机粗暴的吼声,逃也似的钻进了早已熟稔的小巷迷宫里。
黑色墙砖缝隙里,有草叶沐浴在黑夜的白光之下,青和重获了一些平静。时间尚未到十点,完全有坐公交车回家的余裕,却说不好这是否已足够漫长。她向前走着,感到自己仿佛变成一种真空的状态,就像一只在大气里游荡的孤独气球。左拐右拐一阵子,灯光也悉数暗淡,只剩下残余的水珠反射出的微微亮泽。
阵雨又下了起来。青和不再去想阿雪的事,她想到午后出门天空的白云,又想到阿雪遗忘在座位的黑色雨伞,但她不会去想阿雪。可虽说如此,阿雪那张欲哭无泪的扭曲的脸又顽固地横亘着。
在这般厌恶中,青和体味到一种空虚和无聊。又想起丈夫,他死前阅读着的他最爱的歌颂伟大的悲剧英雄席勒的《沉重的时刻》。书页随风飘散,于是脚步又变得轻快了。
所谓的理想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关于理想,青和今天好像有所领悟。车站在雨帘中显出身影,车站灯光下的雨帘是华丽的金黄色。青和的长发与裙摆野草一般摇动着,在小小的车站下,她静静把自己委身于这世界上渺小而隐秘的诗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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