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西出阳关
入夜了,渐渐能看到头顶的繁星,有一条银河从原本深蓝的天空显现出来,道路远处有星星点点的农家灯火,如珍珠般点缀两侧。
苏明只是练拳,一丝不苟,感受体内一条细微火龙,随着每次呼吸在体内往复,将一丝丝气融入四肢百骸。
一个时辰的时间,只出了十拳。
苏明入了一座客栈,客栈内人声鼎沸,大多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武夫,间杂有几桌往返两地的商旅,出入京畿之地必携重金,所以往往有看着便气势不俗的护卫相随。
二十几桌大多三三两两地坐满了,店小二便帮着打声招呼,苏明坐在一位孤身一人的老者对面。
老者要了壶剑南春,对旁人并不理睬,只是眯眼饮酒,喝酒不快,却是一杯接一杯,似乎唯求一醉。
苏明便听着那些酒客畅谈,大夏尚武,文人亦可力挽劲弓,重实务不尚清谈,故而几位士子只是吃喝后便佩剑上楼。
反而是武夫慷慨激昂地回味自身事迹或是大谈武林风云,唯独不涉政治,一方面因为武夫修为到六品之上便可领取武部俸禄,参与地方政治,另一方面,庙堂早就用血告诉了江湖,哪些规矩必须去遵守。
有两个话题被频繁提及,一个是刚刚落幕的天堑关战役,一个是重新选举武林盟主,所谓武林盟主,确切地说是大夏武部右侍郎,由九品武夫担任,由各大宗门选举担任,往往被几大士族默契掉。
而新帝初有万象更新的气象,这次武林大会的变动,注定不会小。
一魁梧汉子喝醉了酒,重重地把酒壶拍在桌上,“大丈夫当如凌元帅!”
他摸了摸嘴边酒水,向两位商旅同伴吹嘘道:“老子当年在铁沙河见过凌元帅,可惜当时没长眼,”他喝了一大口酒,瞪大如铜铃的眼睛:“和两个兄弟就觉得是个俊俏小生,起了劫财的歹意,渡河时便一把用刀抵在凌元帅腰间,威胁他把钱交出来”,他嘿嘿一笑,环视众人一周,“你们猜后来怎么样了。”
有人调侃道,“我猜啊,是你从大元帅胯下钻了过去,求得了一命。”
周围武夫便唯恐天下不乱地喝起彩来。汉子满脸得意神色,“哪可能,凌元帅就是举手转过身来,说‘大兄弟,咱有话好说,我觉得您这剪径大盗当着也不安稳,兄弟我认识朋友,缺人,做大生意的,万两白银起步,你们看,这玉佩值千两,就当是定金了。’我们见这家伙笑得贼真诚,刀抵着也有静气,像是见过大世面的,就收起了玉佩听他把话说完。你们猜后来怎么着了?”
这次是一个面如冠玉的世家子弟调侃,“兄弟你这口才不当说书的可惜了,是门技术,当赏!”他朝汉子随手抛出一枚精致玉牌,上有“武迎八方”四字,“我玉剑宗请你上门说书,专说凌元帅的江湖过往。”
众人看公子哥的眼神立刻多了些敬畏和戒备。
仙剑峰,玉剑宗,正是上下宗的区别。故这锦衣公子哥的身份,只可高估,不可小觑。
汉子双手接过,酒立时醒了一半,抱拳致谢后沉声说道:“后来我那两兄弟便成为了龙骑之二,随大元帅南征北战,最终战死在了天堑关外,可惜我怯懦了一时,没能与他们同死,便是一生难弥的缺憾啊!”
一片嘘声四起,汉子便站起身来,高举一碗酒,“此酒,敬凌元帅在天英烈。”
这次却没人质疑,纷纷举杯,苏明亦是,只有那饮酒不停的老者,顿了顿,将杯中酒兀自一饮而尽。
便有几道不善的目光瞥过,老者视而不见,倒尽壶中最后大半杯酒,继续眯眼细酌。
汉子敬起酒二杯,“此二杯,敬天堑关外十万英灵!”
众人再次举杯,更有甚者举起缸酒豪饮,那位白衣公子哥便吩咐手下每桌搬去一坛女儿红。
自古文人相轻,而武人,只有相杀,和相敬!
“酒三杯,”汉子提起那坛女儿红痛饮,打湿了大半黑衣,汉子重重地吸口气,忽地声音颤抖,“我就不明白了,天堑关外五关四隘十万人马,怎的就一溃千里了,要凌元帅奔袭半个江山驰援?他娘的狗屁士族。”
汉子抱着酒坛便趴在桌上痛哭起来,像是个失去了什么东西的大孩子。
全场却安静下来,这酒,没法敬。
大夏王朝虽各大士族林立,对于武夫却皆固守着立国时的教条,比如凡三品之上武夫不可担任父母官,凡在册武夫不可聚众议论时政,违者收押,违重者,斩立决!
只有一个青年模样的男子站起身,饮尽杯中酒,朝那个宿醉的汉子深深抱拳。
锦衣公子哥轻笑道:“这话有些意思,应赏个武骑散官当当。”他哈哈笑着,轻挥折扇,踏上三楼,身后两名中年侍卫快步跟上。
一楼众人陆续登楼,对那醉酒汉子有敬佩,有鄙夷,有叹息。
那汉子同桌商人彼此对视一眼,皆有些无奈,去黄州还有五百里距离,还需要这身手入流的武夫保驾护航,可他这么个不消停法...
不曾想那汉子已经挥手呢喃道:“去去去,我睡会儿,睡会儿。”竟渐渐起了鼾声。
为首商人一咬牙,怎么遇上了这么个货色,怒一挥袖,两人匆匆上楼,看样子即使要冒险再雇佣一人也不愿再和这酒鬼打交道。
客栈一楼便只剩下了苏明三人。
老者喝完了最后一口酒,脸色微红,吐出一口浓重酒气,喃喃道,“以前听他说剑南春要一整壶才能品出各中滋味,少一杯,少一口那股如剑气溢胸的醇味便不完整,今日一品,果然如此。”
苏明慢慢转动着酒杯,看着老人那双如梦初醒的眼睛,问道:“老先生不再喝了吗?”
老人似乎要再去追味那份余味,闭上了双眼,手指轻扣桌沿,缓缓说:“年青人,愿不愿意听听我讲个故事。”
苏明望着窗外的月色出神,“愿闻其详。”
老人的声音悠远,如山间寺庙的钟声,“从前有个王国,有两个男孩甲乙是最好的朋友,一个立志要成为王国第一的贤相,一个立志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元帅,后来王国动荡,恰有异族入侵,已经在王国位居高位的甲有两个选择,一以诡谋手段命各大势力强行出兵,但这样本就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战争结束后必反,二是让乙率嫡系先行拒敌,以试探敌人实力和表明国王绝无削藩之意,然后各大势力才会共同发兵,但那样的话乙几乎必死。
甲犹豫了很久,最终选择了第二种,边境保住了,国内两大势力相对峙,却并未开战。
在甲的努力下王国缓慢而积极地发展着,只是天下第一的军队和甲最好的朋友,都如流云般消散在了王国边境外。”
老人顿了顿,声音如风穿过庭院。“可甲不曾后悔,不是因为他所学的那些经世济民的大道理,只因为乙说过,‘一想到那些因此能活下去的人中,会有无数个相似的甲和乙,就会觉得怎么都赚翻了。’
乙说他和那些将士并未真正死去,那些在治世中生活的孩子们将代替他们活下去,其中会有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的‘天下第一’。
而有了和平的时间,百姓的粮仓会代替战争去为天下的主人做出选择。”
苏明起身,如士子般作揖,“苏明谢老先生教诲。”
老人挥挥手,“知道你会放在心上,也知道你不会因此改变要做的事,只是当陷死地时,心底要留一丝生气给自己”,“他更希望你做的,是活着去成为那个天下第一。”
老人无意地咬重了‘活着’那两个字,如替那个有诺必践的男人说出。
苏明并未回头,他去柜台那边结了账,店小二倚着座椅昏昏欲睡。
苏明踏出客栈前回望向老人,眸光清亮,“如果我是甲,我会和乙一同去往关外,天下黎民的道理固然很重,可‘兄弟’二字的分量,半点不轻。”
刚刚十五岁便已阅尽沧桑的青年踏着月光而去,道理既然已经听过,风餐露宿,便是六岁起的家常事了。
那醉汉慢悠悠醒转过来,伸了个懒腰,朝老人笑道:“咋样,李知一,吃瘪了吧,老子就烦你那套大道理,要不是打不过暗处那位,早赏你几记狠拳了。”
老人长出一口气,头也不抬道:“拳八,也不和那位信之希望所在说句话?”
被称为“拳八”的粗壮汉子扣了扣鼻屎,懒散道:“老子悠闲惯了,到时候保那小子两次不死,再用拳八三式捶他一顿,便是无负那凌泼皮嘱托了。”
老人却没了动静,头抵在桌上发出一阵细微鼾声,看来这位国事大小必躬身的老人,是真的醉了。
拳八立刻无赖喊道,“小二,小二,快给爷开间上房,记那宋大户账上。”
回身再看那老人时,已消失不见,只是窗外月中,似有黑影一闪而逝。
拳八骂骂咧咧道:“妈的,一个傻得不行,一个痴得不行,一个老得不行,老子这都认识的什么朋友。”
而他趴身的那张桌子,却有一道道泪渍,如纵横的长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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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故而何须千里,相赠一言即可。
苏明知道那人是当朝首辅李知一,虽不曾见过,但凌信之曾自豪地说,自己的两个兄弟,一个是会是治世第一,一个会是天下第一,如今见过了其一,不知又会在何处,与那位巅峰强者相遇。
因为走过了太多的路,明白了太多的道理,所以在这世间便有太多掣肘,反而不如一个十五岁的青年去为可为之事,践必践之行。
星垂野阔斜树影,一拳一月问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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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过了一壶剑南春,李知一并不是去告别,他只是让自己暂时放下,把自己从一个背负家国天下的一国首辅恢复成那个语出惊人的书生,于是他醉了。
便只是李知一,尚未白头的李知一。
那时他初入岳麓书院,意气风发,放出豪言要文愧天下,策平海内。
那时四皇子只是四皇子,在诸皇子中最为潜心治学的一个。
那时老夫子还有满腹的经纶去与世道讲一讲。还有让他看见就脸红的红衣姑娘...
时过境迁...
老人伏在书房的桌案上,蓦然流下一滴浑浊的泪。
一个男孩小心翼翼地靠近老人,用手帕轻轻拂去老人眼角的湿润。
老人还是醒了,环视四周,当即便要起身,原本背对他的中年男人转过身来,笑道:“坐着便是,私下里,你我是最好的朋友,无须见外。”
老人仍是走到男子身畔,身形有些佝偻,执臣子礼,“不知陛下深夜召臣,圣意为何?”那贵为皇帝的男人俯瞰窗外与群星争辉的天武城,道:“觉得这江山壮丽,便想如青年时一般指点江山,恰得知首辅刚了却一桩心事,就让影将你送到了这。”
他随即转头笑道,“深夜叨扰,便罚皇宫饮食调度减半如何?”
李知一苦笑道,“老臣这笔芥子账让陛下取笑了。”
陈长风摇头:“小到一民一粟,一沟一渠,大到朝中派系脉络,十年国政,都在你李知一的这部账上了。还记得我当初问你名字含义时你怎么回答的吗?”
李知一答道:“知一事方可知万事。”
“好一个知一事方可知万事。天下事当如何?”
老人缓缓道:“民生民政,国之骨肉也;吏治乃国之血脉,武夫士族,乃国之筋络。一国之治犹一人治,血流不凝,骨肉无忧。经络郁结,便痛入骨髓。王朝积弊已久,欲要刮骨疗毒,非一朝一夕之功。唯陛下日日勤政,抽丝剥茧,为士活水,为武知音,韬光养晦,可文成不可武治。犹人体升四邪,需以浩荡天光颐养根本,倘用猛药,便有急火攻心之危。”
皇帝抚掌,眼神清亮,对身边男孩说,“灵儿,还不拜过师父。”行过拜师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何况这个男孩,会是未来的天子!
李知一没有推脱,安静地接受了男孩的三拜九叩大礼,没有繁复礼法,礼祭器物,只是如寻常弟子拜师,对于李知一来说便是不能再郑重了。
皇帝并不是让这位首辅成为所谓“帝师”,他要李知一成为当朝支柱,下朝亚父,也将大夏皇室的现在和未来大半托付给了他。
君王如此,臣,唯死而后已!
男孩懵懵懂懂地起身,声音清脆地喊道:“老师!”李知一笑着抚摸男孩的脑袋。
中年皇帝感慨道:“真希望能看到大夏龙旗在罗马城飘荡的那一天。”
老人默然不语,忽然想起了那个青年说话的语气,沉声道:“那便由陛下去亲手插上!”
皇帝看着首辅眼中新燃起的光,爽朗大笑,拍拍李知一的肩膀,道:“若是首辅大人早有这份心境,也许整个天下的局势,都会不一样。”
皇帝笑意吟吟地,“这才对吗,那个被所见未来压得暮气沉沉的首辅,可不如和老夫子吵架的白衣书生来得讨喜。”
他眺望星空,有一尾流星带着耀眼的尾焰划过银河,这个面对武廷百万大军亦不曾退缩分毫的皇帝仿佛自言自语:“天道的规律固然无法违逆,可还有一份未知的未来,来嘉奖我们的竭尽全力。”
“所以,必要时候,去带着整个大夏,赌一把竭尽全力后会怎样。”他直视老人的双眼,眼中有灿烂的星河。
李知一的腰杆,慢慢地挺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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