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唯武之陆

作者: 写作累积 | 来源:发表于2019-06-24 20:03 被阅读1次

    一、千山之外

    天武城自古繁华,作为五朝古都,虽屡经战火破坏,却在每次新王朝崛起后展现更大的恢弘和气度。

    天武城东有藏武阁,高百丈,飞檐斗拱,自高祖五年始建,与夏同龄,内藏武林善本百万册,与仙剑峰,清羽楼并为武学三大圣地。

    仙剑峰剑即己身,清羽楼身有天地,各自达到了兵器与拳法的极致。

    而藏武阁则是大夏武部所在,大夏七部武、兵、户、礼、刑、工、吏,武为首,吏为末,既是大夏国策宏远,也是这片大陆武运浓郁所致,侠者怒而拔剑,孰敢仗势凌人?

    此时藏武阁一人自顶层而下,体型清瘦,发如鸡窝,一衫青衣更是不知多少日未洗,浑身散着恶臭。

    早已守候在侧的一位宫内侍不敢怠慢,几个腾身跃出武部,往内城而去。

    武部的刀笔小吏颤颤巍巍道:“大人,小的领您沐浴更衣。”

    男子却不看他,径直望向一位袍绘雄狮的武官,“凌信之死了?”

    武官有七品神至的实力,仍不敢直视男人如鹰隼深陷的眼睛,颤声道,“回禀大人,凌元帅战死于天堑关。”男子仰望天空,恍若自言自语,“不,他死在了异乡。”

    他眼中有火一样的颜色升起,藏武阁承武殿外有热风涌动,风云失色。

    藏武阁内数位闭死关的老者同时睁开了眼睛,此人实力,在九品归一之上!

    那人气息起伏不定,承武殿外便时而大风骤起而息。

    他忽然静下来,一双眼眸盯着藏武阁的大门,声音中压抑着愤怒,“既然明知必死,为何还让他去。”已是双鬓皆白的老者出现在男人视野中,袍纹凤,凤啸琼宇。

    “必死之役,凌信之是最好的人选。”

    男子怒急而笑,“只因熟悉信之脾气秉性,这就是最好的人选?”周围武官早已退去,殿外便只有这二人。

    老者只是摇头道:“丑牛带不来大夏中兴,寅虎也同样不行。”

    他直视男子的眼睛,眼如深潭,“武神可抵三千名结阵悍卒,可要扭转这局俯冲之势,我还需要十五年,需要权归中央,需要武夫百万,需要百姓仓廪满溢,你告诉我,当如何!”

    男子并不回答,只是望着西方渐迫的落日,长揖不起,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其实我本该,陪你赴死的啊。”

    老者站在原地,安静看着这位自小到大的朋友。

    那些年洛州城一起玩闹的时光忽地涌入脑海,一个是义气无双的孩子王,一个是练武最痴的废柴,一个是可倒背如流的坏小子。

    后来一个成为了龙骑军团长,一个十年不出藏武,出即为武帝,一个二十白头,扶龙之首,却亲手把自己的兄弟送入了死地。

    男子眼神落寞,背对老者,语气终变得缓和,“让我静一静,想清楚后,我会去面圣。”方才三十而立的老者并未挽留,默然看着他身形如青风般消散在身前。

    然后轻轻咳出一口殷红的血...

    同时,大夏长明宫,那盏属于寅虎的灯悄然点亮,值守的钦天监官员三步做两步,火速汇报内廷。

    只是当那团青色虎形武运降临时,却为青衫男子一拳打散,他在百里深山外对天狂吼,“我杨崇武要什么武神,若你上天当真如此惜才,何故天堑关外见死不救?不过,和那些狗屁士族,一般货色。”

    他骂着骂着便失声痛哭起来,声音中藏着莫大的悲怒,如当年街头那个倔强的孩子,被师父责骂,一个人蹲在墙角悄悄流泪。

    那时有个同龄的孩子走过来,衣衫破烂,把一个泥塑的习武小人递给他,笑嘻嘻道:“这是我塑得最像的一个,不许哭了喔。”

    后来改名信之的男孩每每流浪到武馆门外,总能看到一个笨笨的孩子认真挥拳,每一拳都竭尽全力,像是要连天空都一并打穿。

    后来他们一起认识了一位张口闭口圣贤书的小书童。

    后来三人被誉为“文成三杰”,亲手拉开了“武华盛世”的大幕。

    只是当空前的盛世来临时,三人中的最后一人,早已孤身战死在了罗马城武皇殿的主殿内,离手刃那个左右五百年风云的男人,只差一拳。

    ————

    一个青年背负行囊,着一身青色布衫,离开了这座已待了五年的城。

    被那人拉着手走入城中,离开时却是孤身一人。

    只有一个身穿丧服的女子为他送行,体态纤弱,脸色苍白,仍是勉强微笑,“此次西去,照顾好自己。”

    青年转身笑道:“放心了,师娘,会让全天下再次响彻‘凌信之’这个名字!”

    女子浅浅一笑,一双眸子却唯有思念和悲伤,她向少年施了个万福,面容憔悴,“那小女子静候少爷归来。”

    青年回过身去,声音中再无欢笑意味,有如金石,“倘若寻不到师傅衣冠,那便带几个主教头颅回来。”

    他沿着西郊小路走入官道,身影渐渐模糊。

    她被话中的决绝和寒意震动,这才记起这个名为苏明的青年亦曾十步杀一人,取敌百人中。

    女子步入车驾,驾车的老者是龙骑退役老卒,独臂,不过套马驾车都熟稔。

    他咧开有些漏风的嘴,感慨道:“夫人,将军收了个好徒弟啊。”

    那曾是一军统帅的故人只是他们的将军,从未改变。

    女子拉开帘子,有些担忧道:“许老,我比谁都希望他能带回信之的遗物,可他此次西去,是不是风险太大了。”

    同样一身素服的老者微微摇头道:“军旅最忌未战先怯,将军治军更是讲求心死而后求生,否则天堑之战也不会只有将军能够胜任。”

    老者仰望天空,有柳絮在空中翻飞,“那小子武学天赋老许闻所未闻,先有年少经历在前,又有将军历练在后,也许真能圆我们这些老卒一个缺憾。”

    女子向老卒欠身,想象男子治军旌旗如云,如臂使指,轻声道:“受教了。”

    老卒擦了擦眼角泪水,洒然一笑,像是自言自语道,“让夫人见笑了,就是觉得将军死得太冤,咱没那个气力去罗马,那几个比小国国君还神气的藩镇,皇帝、首辅都没办法,咱也打不到,不过总能恶心恶心他们不是。”

    他驾车驶向西城门,哈哈大笑道:“夫人,今后恐怕不能给您驾车了。”

    女子亦是凄然一笑,“若如此,妾身定抚琴做别。”

    老者长出一口气,如把一生的郁郁和不得志都吐完,笑道:“若苏小子有一日带将军遗物归来,劳烦夫人命下人将我等老卒合葬将军墓旁,身前不能随将军赴死,死后再为将军征战。”

    女子默默点头,应道:“妾身记下了。”

    才道别离,又道别离。

    忽然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壮向她袭来,如那杆龙旗远征,麾下十万,再未归来。

    她在车厢内紧紧握住一枚温热白玉,一手轻抚小腹,嘴角蓦然变得柔美,对那远不可及的人无声言语:“信之,我不配做你的爱人,还好,能为你在这世间留下血脉。”

    马车后面不远处,一行五人在街道上飞奔,为首男孩招呼身后四人,“快点,被二师兄发现又要罚站拳桩了。”

    一个微胖男孩扶着膝盖喘着粗气:“歇会儿,你们说许老头会不会发现我们了,他刚才好像看了我一眼。”

    “不会吧,倒是三师兄,看见我们朝他告别了,也不打声招呼。”清瘦男孩抱怨道。

    “行了,记得三师兄怎么说得不,有那时间不如多练练拳,以后给师傅报仇。”为首高壮男孩总结道。

    “好,距离师门还有十里路程,我们来比谁最先到吧,最后的去和二师兄解释。”精壮男孩跃跃欲试,眸光闪亮。

    当五人跑到元帅府时,二师兄梁宇已经手拿戒尺,在“武戍天下”的牌坊下等候,一身短衫更显得身材壮硕。

    五人乖乖站定,最末的黑瘦男孩走上前去,支支吾吾,却仍是憋出了那几个字,“我们去与三师兄告别了。”

    梁宇没说什么,目光从五个人身上依次扫过,略略思忖道:“出去了两个时辰,习武时间本应加倍,但念在思兄心切,加练两个时辰就好了。”

    四人皆是欢呼雀跃,只有黑瘦男孩,露出那么一丝落寞。

    而当十五年后苏明组建“丑骑”横扫大陆时,四人并称丑骑四牙,那最后一人,为二十万丑骑扛纛者。

    自古扛纛者,非勇力无双者不能居!

    ————

    “这世界是一处战场吗?”

    “是的,世界是一处战场。各个种族,族群在世界的熔炉中厮杀,强者吞并弱的,然后被更强者覆灭,经过漫长的战争,世界最终变成了我们今天的样子。”

    “今天的世界又是什么样子呢。”

    “大夏王朝与神圣武廷隔着天堑山脉对峙,已经备战了近百年。”

    “为什么要彼此战争呢?相互做朋友不好吗。”

    老者抚着男孩的头,脸上皱纹斑驳,一双昏黄眼睛被风吹得流泪。

    微胖的男孩睁大圆圆的眼睛望着老人。

    老人笑意沧桑,一身麻衣在风中翻飞,“等灵儿长大了可以尝试让彼此成为朋友喔。”

    有阵阵马蹄声传来,老者神情肃穆了几分,男孩用力握紧拳头道,“我会让大家成为朋友的,这样我就有很多朋友了。”

    骑兵距离茅屋十步处停下,马匹是雄健的纤离骏马,为首武士飞身下马,躬身抱拳,其余百人齐齐单膝跪在飞扬的尘土中,异口同声:“恭迎皇子回京!”

    男孩惊讶地张大了嘴,看着百名雄壮的骑兵,转头问老人,“爷爷,他们是谁啊。”

    老人神色并无异样,他拉着男孩的手往前走,朝他慈祥笑着,“灵儿不是要成为英雄吗,跟叔叔们走过很远的路后,灵儿就是英雄了,在爷爷这可成为不了英雄。”

    男孩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又一次举起拳头挥了挥,“爷爷放心,灵儿会成为英雄的。”

    骑兵首领从老人手里接过孩子,男孩却突然挣脱了,踮起脚在老人布满沧桑的脸颊上亲了亲,神色庄严得像个小大人,“等我成为英雄了,就回来保护您。”

    老人看着那双写着坚毅的小眼睛,欣慰地笑笑,脸上皱纹堆积在眼角,他给男孩正了正今早才穿上的锦绣衣裳,摸了摸男孩的小脸,“好,爷爷等灵儿成为大英雄的那天。”

    男孩被骑兵首领抱入怀中,不断朝老人挥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爷爷,灵儿走了。”

    老人只是一个劲的笑,满鬓银丝在风中凌乱。

    男孩被接入马车,窗外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看着老人的身影和那间破旧茅屋渐渐模糊在视野中。

    骑兵首领并未随队返回,他坐在茅屋木桌旁,从随身包裹中取出两碟下酒小菜,一壶仙剑宗的仙人醉,招呼老者道,“菜是寒酸点,酒可是贡酒,不来口?”

    老人应道,“来,怎么不来,难得费心了。”

    碗筷杯盏皆已备齐,老人坐在桌畔,就着菜,自顾自喝起酒来。

    骑兵首领坐在对面,打趣道,“没什么想问的?”

    老者洒脱答道,“没了,得殿下一个念想,知足了。”

    “你可知这个念想的重量?也许你叶家413口都承不起!”首领突然发问,话中有金戈。

    老者面无拘束,喝的面红耳赤,夹了口下酒菜,这才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个老头子,用一条命换得他们的安稳前程,无愧祖宗了。”

    骑兵首领只是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他静静看着老人喝下最后一口酒,酒劲发作后沉沉睡去,半晌后,再没有了呼吸。

    老人嘴角带着微笑,在一场绵延一生的美梦中死去。

    仙人醉,仙人也要醉,何况一个身已重伤的七品武夫?

    骑兵首领默默地将老者背出,身后茅屋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首领知道老者是云中叶家的老家主,精通易容,陛下曾于其有过大恩。

    他们和殿下在三年内辗转了无数个地方,老人是第十六位死士,也是最后一位。

    只是身为死士,因为牵扯了太多隐秘,从接到任务的那天起便已死去,区别只在于死于他人之手或是自己人手中。

    以酒赐死,未尝不是对这位古稀老人的敬重。

    首领翻身上马,行囊中装着老人的骨灰坛。他最后回望一眼贫瘠山坳中的茅屋,殿下曾在这里生活的一切痕迹,皆付火中。

    然后随着时间慢慢被飞扬的风沙掩埋。

    大夏文成元年,王朝唯一皇子陈安被寻回。

    此时距离被后世誉为“大陆元年”的武华元年,还有十五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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