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王爷君子
说话声中,一位白发苍苍、善眉慈目的老妇,已然出现在李白眼前,杜妻跟随其后,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小孩子。
可想而知,这老妇人便是杜延年之母,李白忙离座而起,恭恭敬敬的说道:
“小生李白,拜见杜老夫人!”
杜母微笑道:
“李公子忒也多礼,咱们清贫小户人家,哪里用得上‘老夫人’如此尊贵称呼?叫老身一声杜大婶便是!”
李白见杜母言语得体,气度不凡,言辞间毫无市井人家的俚语俗句,不由得好生相敬,忙道:
“老夫人说笑了,李白乃无知书生,如何敢在老夫人面前无礼?”
杜母笑了笑道:
“如此老身生受了,李公子不但长得风流俊雅,还如此谦恭有礼,真是难得。”
李白忙谦逊道:
“老夫人过誉了!”
杜母微微一笑,对李白道:
“小户人家缺少礼数,怠慢处还请李公子见谅!”
李白愈加恭谨,忙道:
“老夫人言重了,李白自进尊府至今,深感老夫人与杜嫂子言语得体,礼数周到,何来怠慢二字?”
杜母不由得轻叹:
“好一位知书达理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小儿延年能与你为友,真可谓三生有幸。”
李白垂首道:
“老夫人谬赞了,李白乃一浑浑噩噩的无用书生,何值老夫人如此抬举?”
杜母展颜一笑道:
“李公子不必客气,请坐下说话。”
“老夫人请!”
见杜母举止言谈大为不俗,李白心内早已敬意大生,如何敢先行坐下?
他坚执待杜母在竹椅上坐下后,自己方在下首落坐,杜妻则牵着一儿一女站在杜母身后。
杜母望着李白和蔼说道:
“老身听媳妇言语,李公子似是受小儿之托前来传讯,敢问李公子莫非小儿延年有何不测之变?”
李白在椅上欠身道:
“还请老夫人稍安,容李白慢慢细禀。”
李白遂把杜延年在大比中作弊败露而被枷号之情形,一五一十地述说了一遍。
杜妻一听李白说到杜延年被戴枷示众,当即情不自禁惊叫出声,神色间大为恐慌。
杜母却只是微微色变,身体不过颤了一下便即恢复平静。
李白看在眼里,对杜母的冷静不由得暗暗佩服。
李白刚一述说完毕,杜妻便带着哭腔问杜母道:
“婆婆,延年作弊事败,眼看便要问斩,这可如何是好?”
杜母却闭上眼晴沉思不语,好一会儿才睁开眼叹息道: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延年捅出了这么大的漏子,还有何法可想?唯有依照延年所说,咱们即刻赶去他舅舅家躲避,以免全家被株连流放。”
杜妻望了望李白,又望了望杜母,似乎想说什么但却欲言又止。
杜母察觉到杜妻的异样,便回过头问道:
“媳妇,你有何话要说?”
杜妻一手拉着一个孩子从杜母身后走了出来,“扑通”一声向杜母跪了下去,带着哭腔道:
“婆婆,难道真的一点法子也沒有了么?两个孩子还这么年幼,如果就这样失去父亲,那可如何是好?”
李白发现,杜母面上虽未出现痛苦之色,但身体却在微微抖动,显然是在强自抑制内心之悲痛。
“媳妇,我何尝愿意自己的儿子被开刀问斩?但是条律无情,延年既已犯下大罪,自然只好听天由命了。”
杜母虽然已在强自抑制,但李白依然能听出她话语中透着无比的辛酸与伤痛。
跪在地下的杜妻听杜母如此一说,知道事已绝望无可挽回,不由得搂着两个孩子抱头痛哭。
两个孩子不知发生了何事,一见母亲痛哭失声,顿时吓得也大哭起来。
眼前情形实是令人心酸无比,李白心中大为不忍,心忖杜延年若被问斩,遗下这孤儿寡母依靠谁?
即使她们能够侥幸躲过株连流放之命运,今后又将如何生存下去?
看着哭作一团的母子三人,李白胸中一热,当即脱口说道:
“杜嫂子请不必过于伤怀,延年兄之事未必沒有周旋余地,李白虽不才,却也识得一、二个朝中权贵,定当尽力设法使延年兄免于一死。”
听李白如此一说,杜妻哭泣声立止,含泪望着李白半信半疑道:
“李公子,延年犯的可是开刀问斩、株连家属的重罪,当真还有回旋余地?”
李白尚未回答,杜母已在旁叹息道:
“老身听延年说过,此番春试的主考官乃当朝宰相杨国忠,以及骠骑大将军高力士。
“若要救小儿,只须杨、高两位主考官其中一人发话,小儿便可从轻发落,只是咱们这下等人家,岂能认识此等当朝权贵?”
听到杜母此话,杜妻不由抬头望着李白,双眼中虽多被哀伤笼罩,却仍透着一丝恳求与希望。
望着杜妻哀伤、可怜的眼神,李白不由得热血奔涌,胸间豪气顿生,当即说道:
“老夫人所言不错,实不相瞒,小子与主考官杨国忠颇有些渊源,定会设法恳求他对延年兄网开一面。”
李白话语一落,杜妻又惊又喜,正要向李白出言相谢。
谁知一听李白之话,杜母蓦地神色一变,一位本来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忽然间竟变得面容冷竣,态度生硬起来。
“敢问李公子,杨国忠与尊驾是何关系?”
杜母开口之时态度冷淡,语气中早沒有了先前的和蔼。
杜母此刻的说话口气与态度跟先前大相径庭,着实令李白吃惊不小,不由得暗自忖道:
“难道是因为杨国忠的关系?从杜母问话中对杨国忠指名道姓的情形看来,双方间的恩怨显然不小。
“若是照实回答,必会令杜母对自己误会,然而若是不照实回答,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李白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如实回答为好,遂道:
“好教老夫人得知,小子如今效力于相府,乃是当今宰相杨国忠下属。”
李白话刚出口,杜母已神色大变,原先那个善眉慈目的老夫人,立马变成了面若冰霜的老太太。
只见她面目表情地说道:
“咱们下等穷苦人家,与相府的大老爷们高攀不起!李公子,老身年老力衰,恕不能久陪,媳妇,送客!”
杜母冷冰冰地抛下这些话,再也不向李白看上一眼,话语一落当即搀起两个小孙子径向内堂走去。
杜妻一脸愕然,怔怔望着婆婆搀着两个小孙子走向内堂,欲待出言相劝,却终究是未敢开口。
当下只得从地下站起身来,对罔然若失的李白道:
“李公子,请罢!”
李白完全未料到,杜母的性格竟然刚硬如斯?这位老人家当真是非同寻常。
须知一个人心中若怀有大是大非之念,势必不会为了一己私利委曲求全,这位老夫人正是如此。
李白虽不明白杜母与杨国忠有何闲隙,但深知杨国忠阴险毒辣,手段残酷。朝堂上下被他迫害至死的忠良贤臣数不胜数,杜母对杨国忠不齿自然大有缘由。
想到被杨国忠残害的忠良贤臣,李白忽然心中一动:
“莫不是杜家中有人或者近亲在朝中作官被杨国忠残害至死?因此杜母对杨国忠才如此深怀怨忿?”
想到此处李白忍不住问杜妻:
“敢问杜嫂子,府上有何人曾在朝里作过官么?”
杜家的状况如此清贫,如果家中有人在朝里作官,那自是以前之事。
杜妻迟疑了一会方开口说道:
“奴家的公公曾在朝里作官,但在奴家尚未进杜家门之前,公公已因故过身。”
“哦?”
李白似有所悟,正欲待再问下去,杜妻却已开言道:
“李公子请慢走,恕奴家不能远送。”
原来不觉已行至大门,李白忽然想起一事,遂回身对杜妻郑重说道:
“杜大嫂全家请务必尽快动身前往延年兄娘舅家,并告知你婆婆,就说延年兄相托之事李白定会守口如瓶,绝不会泄漏半句与任何人知道。
“我李白如若食言,他日必遭横死,身体为鱼虾所食!”
这最后几句李白说得斩钉截铁,果决干脆。
他当然是担心杜母迟疑不决而误了出逃大事,因而让杜妻转告自己之誓与杜母以坚其心。
杜妻点点头说道:
“李公子请走好,奴家定然将公子之话一字不漏转告婆婆。”
随后杜妻便将李白送出了大门。
出了杜家大门后李白暗自忖道:
“报讯之事已然完成,为避免夜长梦多,接下来便该考虑如何跟杨国忠开口,且看是否能说动杨国忠对杜延年从轻发落。”
李白寻思既定,便出了青石巷沿着东长安街往回走,当李白又行到先前向卖果老翁问路的十字路口时。
蓦地从另一个路口跌跌撞撞冒出来两个人,见这两人来得蹊跷,李白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但见这两个人俱都脚步踉跄,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虽然几乎已站立不稳,但两人手中却兀自各执一个酒葫芦,走得几步便仰头喝上一大口。
让李白颇感意外的是,这两位不速之客当中,有一人自己居然曾经见过。
这人身上着一袭华丽之极的长衫,显得飘逸脫俗,只不过让人不解的是,这人的华丽长衫上居然到处都有尘土、污垢的痕迹。
李白一眼认出,这位衣衫上带着污垢痕迹的不速之客,却不是那日在状元楼见到的酒君子崔宗之又是谁?
而更让李白惊奇意外的是,和崔宗之在一起的另一位不速之客,身上装束居然是王公侯爷的打扮!
但见其人紫蟒罩袍,腰缠玉带,头上的帽儿镶着一块硕大的翡翠,至少值几百两银子。
此人这一身非同寻常的装束,却不是王公侯爷的身份又是甚么?
李白发现这人虽然脚步踉跄,看上去已有七、八分醉意,但是他举手投足间却与寻常酒徒大异。
他一举一动皆张弛有度,显得颇为大气,俨然有一股超凡脱俗的王侯气概。
望着这醉眼朦胧的两人,李白不由得好奇心起。
因为那日在状元楼见过崔宗之之后,李白便知道此人既狂放不羁,又自傲自负。可谓是眼高于顶之辈,决不会将寻常人物放在眼里。
这人居然能够与自傲自负的崔宗之在一起放浪形骸,可见此人的身份必定非比寻常。
望着那人与崔宗之脚步踉跄之样,李白暗自忖道:
“这人身份必定大不简单,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李白正思索间,却见不远处先前曾向其问路的卖果老翁,此刻居然笑吟吟的望着那对脚步踉跄的酒友。
李白不由得心中一动,当即快步走到卖果老翁身前含笑作揖道:
“多谢老丈先前替小子指路!”
那卖果老翁见是李白,顿时现出欢喜之意,笑道:
“原来是小哥你,可找到青石巷了?”
李白点点头后又是一揖,说道:
“若非老丈好心指点,小子怎能如此顺当朝便找到青石巷?”
卖果老翁显得极是开怀,一面抬眼望着那对酒友一面连声笑道:
“好说!好说!”
李白顺势向崔宗之二人一指道:
“老丈似乎识得这两位爷台,敢问老丈,这两位爷台却是何人?”
老翁闻言当即扭头打量着李白,含笑问道:
“这位小哥,你大概是初到京城的外地人罢?”
李白奇道:
“老丈怎知?”
老翁哈哈笑道:
“小哥若是久在京城,怎会连京城中鼎鼎有名的‘逍遥酒仙’也不认识?”
李白只好老老实实点头道:
“老丈猜得不错,小子乃是外乡人,确实是刚到京城不久。”
卖果老翁点了点头笑道:
“原来小哥刚到京城不久,这就难怪了。这位小哥,这两位爷台便是以好酒闻名京城、几乎妇孺皆识的酒君子与酒王爷啊!”
听到“酒王爷”三字,李白好奇心大起,当下又向老翁施了一礼,道:
“还请老丈满足小子好奇之心,将这两位爷台之事告知一二。”
卖果老翁也不推辞,笑呵呵地指着崔宗之对李白说道:
“此人叫崔宗之,有个外号叫作酒君子,乃是吏部侍郎崔日用大人之公子。
“这位崔公子生得一表人才,又颇有才学,却因为太过酷爱杯中之物,竟终日泡在酒里,对功名利禄丝毫不放在眼里,当真是令人嗟叹。
“更有一样,这崔公子饮酒之后不论地下是否污垢,亦不分是何场合,总是倒下便睡。
“小哥你仔细瞧着,这崔公子衣衫上那些污垢痕迹如此之多,便是拜他这怪习惯所赐。”
至此李白总算恍然大悟,为何在状元楼初次见到这位酒君子时,他那件华丽衣衫上会满是污垢痕迹。
那老翁想必是谈兴已起,未待李白出言,早又指着与崔宗之同行之人道:
“小哥你定然不知崔公子身旁那人是谁了,此位更是大大有名。说出来小哥你必定不信,此人乃是一位千岁王爷!”
一听卖果老翁此言,李白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惊得合不拢口。
卖果老翁只是笑了笑便又开口道:
“这位小哥,那位王爷姓李名琎,封号为汝阳王,乃是当今皇上之亲兄弟,可是位货真价实的千岁王爷!”
李白闻言更是一脸的惊奇之色,看到李白吃惊之状,卖果老翁又笑了笑,说道:
“这汝阳王李琎虽贵为王爷千岁,却整日与酒为伍,可谓是逢酒必饮,与这位崔公子趣味相投,堪称是酒中瑜亮!”
听卖果老翁称那汝阳王李琎与酒君子崔宗之为酒中瑜亮,李白不由得哑然失笑。
要知道昔日李白还在岐王府时,便曾听岐王说起过这位皇弟李琎。
当日岐王说自己这位兄弟因为好酒如命,在京城中得了个“酒王爷”之号时,李白还有些不信。
今日一见,方知汝阳王李琎这“酒王爷”之号果然名副其实。
便在此时,卖果老翁对李白笑道:
“小哥,这位汝阳王在京城中人称‘酒王爷’,有个故事乃是说这酒王爷如何好酒,听起来好不有趣,小哥你要不要听?”
老翁之话顿时让李白好奇心大起,当即点点头道:
“还请老丈不吝赐教。”
那老翁兴致勃勃的说道:
“有一日,这汝阳王偕一位挚友外出,意欲到酒楼共谋一醉。两人正在街道上行走之际,忽见一辆载货马车从他俩身旁驶过。
“马车从他二人过去那瞬间,汝阳王忽然两眼发直,口角流涎,撇下挚友自顾跟着马车而行。
“任凭挚友跟在他身后如何大呼小叫,汝阳王都恍若未闻。直到马车停下,挚友才气喘吁吁的赶上汝阳王。
“停下脚步后忽觉不对,仔细一看,两人追着马车竟然又回到了汝阳王府!”
言至此处老翁笑道:“小哥你道是怎么回事?原来那竟是给汝阳王送酒的马车!
“当时装载着满满一车美酒送往汝阳王府,只不过那赶车之人恰恰也好杯中之物,一路赶车竟一路在车上畅饮。
“怎知那马车经过汝阳王身旁时,那酒香飘出被汝阳王嗅到,遂一路跟着马车而行。
“那汝阳王本就偕同挚友刚从王府外出,未想到这一跟,居然又回到了自己王府。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那汝阳王闻到酒香后酒瘾大起,追着马车跑时竟一路口角流涎。
“待他跟着马车又回到汝阳王府前,那闻到酒香而流的涎水,早已将胸前衣衫打湿了一大片!
“那挚友随后赶到见王爷如此情景,不禁又是惊奇又是好笑,过得不久,便将此事在长安城中传扬开来。
“从那以后,此事便成了汝阳王一则笑谈,小哥你瞧,这汝阳王是否有趣得很?”(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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