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列车像一支羸弱的船,晃晃忽忽地驶进淅淅沥沥的雨里,泼墨似的夜里……不知何时,车里亮起灯,暗淡的灯光并没有唤醒将头深深埋进脖子里的人们。我裹了裹衣服,正了正身子,面无情绪地望着车窗外熟悉的田野,家——就快到了。
车停了,丢我一个人在夜里。我撑开伞,身子顺着风势一阵儿前倾,大风叫嚣着,像是要卷起我抛到天上去。我顿了顿,有一股子强大的召引使我向前走,走向那个凝固在夜里的三轮车。车上坐着我的父亲。
他下了车,背微跎,使脖子往前缩着,整个身子裹在雨衣里,像极了宫崎骏电影里的无脸男。他沉默着接过我的行李,转身。我想:这天下的农民竟都是这般模样!而这一个却倾了世的英俊。
路上他似有好多话要说,然而却总让人听不完整,语气卑微又软弱。我其实什么都不想说,却总不忍无视他的话,应付着答他。
此时我多想哭啊!想来父与女之间确实藏着一条暗沟,深不见底。它阻隔不了情感,却深埋着情感。这深啊!谁又不知道,只是不讲,更讲不出。
进了村,一条长街。各家亮着灯,阖家幸福。我思想里竟袭来大爱:祈祷天下太平。车停在家门口,母亲迎了上来,表好出一贯的“殷勤”。她一把掳下我的背包,询问一路的苦累,又说天气寒冷多加衣物。母亲总能把简单问题复杂化。我高兴她的所有话,她的话让黑夜更亮了,寒风更暖了,雨滴也愿轻快活泼地拍打我的脸。
被母亲拉进屋里,我看到饭菜粥汤俨然列在桌上。汩汩暖意渗入我每寸肌肤。灯光微黄温暖,一张小小的四方桌一家人围着坐。弟弟第一个抄起筷子,食指与中指轻轻一措,顺势夹起碗中最显眼的一块肉。不顾细心咀嚼,又夹起另一块停在嘴边,一双眼睛仍盯着碗中,仿佛透视里面看不到的内容。妹妹也乘势而上,双手夹着筷子,戳进碗中一角,翻出一片菜,又顺着碗沿儿拨挑。我倒显得漫不经心。母亲却一再往我碗中夹菜,还不时笑骂弟弟妹妹争抢的气势。只一会儿,碗中的光景便只剩下绿了。父亲就淡定多了,双腿从容的叉开,一手扶着大腿,一手握着酒杯,放在嘴边抿一口,许是酒太过清冽辛辣,酒过喉咙,伴着父亲“嗞啊”一声,眼睛鼻子拧在一起,表情痛苦却又享受其中。父亲提起筷子,夹起碗角一小块不起眼的菜疙瘩,嚼在嘴里,上嘴唇磨下嘴唇,下巴机器般循环扭动着,像牛棚里老黄牛在吃草。我看到他的眼睛,黄河水一样的浑浊汹涌,在他眼里却安宁平静。我看到了他看到的幸福:现世安稳,家人平安。
弟弟妹妹吃饭气势汹却快,一会儿功夫就饱了,各自抚着肚子仰躺在沙发上。母亲收拾了不用的碗筷一边去洗了。
饭桌上只剩我和父亲。他不说话,我也不说。碗里,菜剩的不多了。他捻开筷子,筷子根儿触着碗底,顺着转三圈,逆着转两圈,这样,汤面上浮着的油块像浮萍一样四散开了。终于搅出一根苗条的肉丝,他轻巧地捡起来,捏着筷子在碗沿儿上磕几下,瓷器发出轻铃的响声“答,答,答”,震落了沾留在上的汤汁。他抬起胳膊,将那块肉丢进我碗里。我有些惊,一个极短的瞬间,我看到一抹极浅极淡的笑僵在他脸上。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缓缓的夹起那块肉放到嘴里细细咀嚼,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云海翻腾。
那一晚啊!满屋子里的灯光落地,开遍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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