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味

就在再一次离家前的某个清晨，你准备好早餐倚在卧室门口叫母亲吃饭，然后说：“妈，这回我走，你就当是送瘟神得放鞭炮，可千万别再难过了。”那姿态与语调太过惯常，就好像高中每一个朝暾，出门上学前和母亲道别一样。

你已经太多次提到过，在送你去大学报到后的归途中，母亲在鸭血粉丝汤里放了大量的辣油，企图遮掩泪水却欲盖弥彰。当然这还是从父亲那里道听途说得来的信息，你暗自庆幸没有亲眼看见，否则那将是怎样不知所措的困境。

你当然清楚，罪魁祸首便是你每每离去时，在车站拥挤人潮中看似义无反顾的背影。曾听母亲与家人聊天，说每次看到你返校时毫无留恋之情，便觉得放心；可你也同样清楚，这放心恐怕也伴随着心沉入冰洋般的失落。总之，引得至亲伤心落泪已是罪过，加上年满二十却仍不能自食其力的小小愧疚，几个假期下来，你慢慢地承包了家里大部分的家务，其中最主要的，便是负责家人的一日三餐。

你自幼便知道，自己家人的味蕾是这座扬尘肆虐的直辖市中的异类。不同于当地人青睐五光十色的外带餐饮，食物方面，你的家人必定亲力亲为。一些几乎是当地人每日必备的食材，二十余年来从不曾进过你家的厨房。只因祖辈迁徙父辈落户，你便成为了在天津土生土长，户口本上写着祖籍赣南，有着纯正山东血统的，不知故乡在何方的人。而他们的经历也让你明白，漂泊的尽头，会有让所有想家的泪水闪光的尘埃落定。且无论走到哪里，到了归期，总有两个人、一间房等你回去。一如高三每个晚自习后的夜色中，在楼下仰见自家厨房透出的灯光，都觉无限慰藉。所以，看着厨房窗户上氤氲的白雾和灶台上锅盖边缘嗤嗤喷出的蒸气，你说，父母在的地方，就是故乡。

从打下手到独揽厨政大权，上一个隆冬在记忆中呼啸而逝，这一个又在落地即化的两场雪中旖旎谢幕。而热腾腾的记忆也逐渐成为了假期与家的味道。父母人到中年应注意血糖，于是各种杂粮豆类向来在早晨打了头阵。前夜把放着各类粮食的罐子逐一旋开，各取一捧放入锅中，添水，焖上一夜，到了第二天便是浓稠绵软的暖胃之选。当然偶尔也会偷懒，将蛋液搅匀，与大把的燕麦加入牛奶同煮，悬浮着金灿灿蛋花的一碗，竟也能被不喜牛奶的父亲挂念。到了萧条蛰伏、菜市场也不再活色生香的冬季，加之到家已经不早，平日父母总是用囤积的白菜简单地打发了晚饭。但有你在家，这情况因此改变。如果白天父母上班，炮制一人餐的中午就是尝试不同菜式的最佳平台，而到了晚上，你便有了展示成果的机会。

不同于母亲无论买菜还是切菜都大刀阔斧的豪气，你更倾向精打细算，精雕细琢。只因菜一次吃不完下顿就难免打扫残羹，而食材如果加工粗放自然影响口感。无论哪一个，都是一个刚刚触碰油盐酱醋不久、心中抱着无限期待与苛求的厨房新手所不愿见到的。而在异乡求学，口味不免也入乡随俗，家中餐桌上因而有了与以往不同的色彩，餐厅里因而也会飘出陌生但温暖的味道。白萝卜削成薄片与羊肉炖煮，待锅中汤汁咕咕欢唱，萝卜盈盈剔透时便可以红辣椒装点出锅；紫甘蓝切丝，以毫不吝惜地佐以陈醋爆炒，末了放入少许切块的菠萝，青紫与明黄相映，唤醒一天工作后疲乏的感官。有时也会嫌家乡冬季不见绿意，却不慎将青菜炒得若无筋骨，母亲虽不太动筷子却也并不抱怨，只是说起她如何烹饪这道菜；父亲则与平时无异，照样把饭吃得干干净净。

他们也是知道的吧。无论味道浓酽或是寡淡，都是你倾心所为。或许因手脚笨拙，在为家人准备三餐时你从来无暇将成果拍照然后公之于众。你觉得，别人所见的只是浮于表面的色彩与形状，唯有绽放在味蕾上的，才是你所想展示的。而这味道，只要家人知道就好。所以最让你满足的，不是母亲在亲戚面前夸你勤快，而是父亲下班回家看见饭菜上桌时愉快的玩笑话：“别走了，在家做饭吧。”

一句玩笑话，却可能不小心泄露了心底隐秘的愿望。父母当然不想你离开家，就像你也不想离开父母。但和千万奔波在两地的中国人一样，归期一到，你必须启程。家人不会放过这最后的机会，行李箱里定会被故乡的味道填得满满当当。你的宿舍里放着一个大大的储物罐，每每打开，里面朴实无华却货真价实的食物混合出独有的香甜，扑面而来。你已不再是贪恋母亲枕上发香的幼童，却是一个十足的偏爱自家厨炊味道的异乡客。

人群向四面八方流散，华灯阑珊。故乡熟悉的街道上，又少了一个匆匆奔走，采购食材的身影。你回到静悄悄的九龙湖畔，蓦然觉得，成为那个站在蒸腾着热气的灶台边上，对下班归来的父母笑一笑，招呼声“洗手吃饭”的人，是何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