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衣论

作者: 青鱼 | 来源:发表于2014-03-31 16:09 被阅读305次

    年前的一天,我在梅园附近等车,身后有个沙哑的声音在高声叫卖。许多人围在哪里,主要是中老年妇女。她们在地上摊开的一堆衣物里挑挑捡捡,拎起来放下,拎起来又放下。拎起来的时候,绝不肯让手大面积地接触衣物,胳膊伸开去,拎得老远,打量着,带着挑剔和鄙夷的神情目光。扔掉的时候,又干脆得如弃敝屣。真是难为了她们,既怕失了面子,又怕丢了实惠。有人上前来问,老板给他看手掌,然后像拨郎鼓一样翻了几下,在她说出这个手势所代表的价格时,从中包涵着无尽的委屈与怨恨,她的回答是,15块钱能买什么?那人无言,默然扭过头去,只是把已经到手的那条棉裤搂在了怀里。那天我也买了一条,是那种打着网格线的深色棉裤。现在,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身上就穿着这条棉裤,它格外的暖和,成为我上网熬夜的必备神器。

    在以前,冬天似乎要寒冷得多,母亲早早就给我们做好了棉衣棉裤,等到穿的时候,外面还要再套一件的,它不像过年的新衣,没有什么款式,永远是臃肿的模样。我们对此没有期待,并且觉得母亲在缝纫里得到的快乐,远比我们得到的温暖要多。那个时代,女人都是天生的裁缝,特别是当家里添置了一台上海产的蝴蝶牌缝纫机的时候,母亲似乎一刻也不想离开它。她开始在一个已经裁好的布料上,均匀地铺上一小片一小片的棉花。她把棉花衬得厚厚的,样子又是笨拙得要死,穿起来简直被五花大绑了一样,我的两个胳膊像稻草人一样直楞着,动弹不了。我的潜意识里,觉得只有死人才会穿这种僵死的棉袄棉裤。我不肯穿,犹如屈辱中的贞女,百般的不愿意,坚决不从,拼死抵抗。

    母亲有强烈的囤积癖,一个是粮食,一个是棉花。用旧布单一包包捆扎起来的棉花,在我床头上累积上去,有一天倒下来,把我从梦中温柔地砸醒。那种不明白世界发生了什么的恐惧感,我现在仍记忆犹新。大姐结婚的时候,新房的眠床上全都是高耸的新花被子。这样的“排场”一直让我搞不懂,这简直就是对棉花作物的图腾崇拜。现在穿什么都讲究“全棉”,当时我们只对化纤产品感兴趣,正痴迷于一种布料叫“的确凉”的衬衫,它有棉质所不具备的光泽和顺滑,同样鲜亮的还有锦纶运动裤,大致分为红蓝两种,饰有白色的边款,穿的时候,一定会在外裤下面泄一点“春光”出来。当听到“美国佬都喜欢棉质衣物,喜欢自来旧,就是新衣裳,也要想办法在上面弄些破洞出来”之类的传闻,我们真是笑死了。我不是笑美国,而是嘲笑那个胡说八道的人。我们说,他晓得个屁啊,美国佬肯定人人都是的确凉,锦纶裤嘛。

    从服装的角度来说,我觉得我们的成长史,是一个渐进的对棉质重新认识和接纳的过程。

    以前看电影,电影里的人物进门的时候,都会把外衣脱下来,挂在门边的衣架上。这样的情景,我一直不明白,现在我知道,这只是北方生活的一个场景。北方有暖气,北方人在暖气充沛的房间里,仅着内衣内裤,适意得很,绝非南方人士能够想象。在南方,室内与户外的温度几乎无异,人在外面还是动态的,在室内只会越呆越冷。所以在南方,进了家门以后,基本上还是户外的装备,甚至还有添加的可能。这真是北方不懂南方的冷。到了晚上,我穿上前文提到的棉裤,裹上军大衣,为了抽上几支烟,拒绝空调,把自己穿得像狗熊一样,如处冰窟,伸着脖子,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脑,不时地在黑夜中嘿嘿地笑上两声。这样的景像,北方人也绝难想象。

    我的那件军大衣,是早年的一位退伍军人送给我的。收下这件军大衣的时候,我想象过自己的高大威猛,穿着那件军大衣,把亲爱的姑娘裹在怀里,站在郊外的河边,冰凉的栏杆,闪烁的星辰,想象中是一副木刻中的画面,昏沉的黑夜,惟有流淌的河流和温存的爱情。事实上,那件军大衣只是我寒冷时附加的被子,和半夜裹身起解的物件,伴我度过无数不眠的冬夜。虽然它和我身高不是太匹配,但我也耀武扬威地穿着它在院子里溜达过,“耀武扬威”四个字,是我对这类服装的认识。军大衣可谓是当年头面人物政治舞台上的一个极妙的道具,他们披着军大衣,在“人民群众”面前走来走去,踱着方步,两只手还得撑着腰,任凭两只空袖子荡来荡去,让你担心军大衣有随时掉下来的可能,这不是你操心的,你偏偏操心了,这就是权力的奥妙所在。早年的电影也是这样刻划人物形象的,他们的肩膀向后一挺,军大衣掉将下来,掉下来没有关系,自然会有人及时接走,这一点很迷人。军大衣披在我的身上,稍有不慎,就会要掉下来,这让我很气馁,它似乎预告了我的注定失败的人生。

    军用产品在地方一直有着良好的口碑。我有个朋友一直以穿军用反毛皮鞋作为他的标配,便宜,耐用,保暖。还有他的海魂衫,海魂衫一度很文学。在当时,军用产品难以搜罗,即使是部队子弟也做不到“全副武装”。军大衣的标配,应该是那种两边有护耳的雷锋帽。但是,如果披着军大衣,再戴上那种雷锋帽,就不是头面人物的作派了,放在现在,更像是门岗老人的标准着装。我的意思是说,这款军大衣在民间已大大降格,它最终还是一件御寒的大衣,成为户外作业者标志性装备。我在淘宝网上查了一下,雷锋帽后面的关键词跟着一大堆,东北帽、棉军帽、护耳风雪帽等等,早年民间的许多具有保暖功能的帽子都来自这个款式。我小时候也戴这种帽子,蓝布,无毛。冷的时候,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发狂疯跑的时候,感觉这种帽子特别的多余,揭掉帽子,头上像刚出笼似的,热气腾腾。没有人会把两边的护耳翻下来,那样子实在太土逼,说到底也很少冷到那个份上。倒是有的人翻上去之后,没有及时系上带子,结果像两只兔耳似的,一跳一跳,很张扬,很生动。

    在戴帽子这件事情上,其实还是有一点风险的。前几天,一个已经退休的老前辈,戴了一顶毡帽来见我,把他原来留给我的儒雅印象彻底颠覆。他的本意是将花白头发遮挡一下,其实花头发恰好是给他加分的。我还记得多年之前的名诗朗诵会上,他的低沉的充满磁性的声音和在灯光下燃烧的头发,一顶毡帽他的形象全给毁掉了。帽子其实有极强的标签感,对它们的挑选,其实是对自我角色的认同。比如导演、记者、驴友、摄影家等等,都喜欢戴棒球帽。棒球帽散发着年轻、积极、乐观、运动等这样一些气息,被广泛接受。那种在年轻人中间颇为流行的包头帽,仅适合于身材高挑、英气逼人的,脸部有点欧化的族群,至于大饼脸、婴儿肥、灯泡茄之类,我看就算了。鸭舌帽是另一个方向,那是上了一点年纪的、中等个头的老克勒子们的最爱。老克勒,old clerk的洋泾浜腔,在老克勒后面再加一个“子”,便是本埠的语言习惯。老克勒子,旧指中年、高薪、职业安全、有见识、有教养的职业人士。现在看来也基本如此。他们的审美习惯可以统称为“老腔老调”。戴鸭舌帽的人,必备一条上等的短式围巾,能够优雅地塞在夹克衫里,而不会出现类似因围巾过长,前面像鸡胸一样隆起的情况。围巾是文艺中年男的最爱。它既有五四青年运动的文化底蕴,又有通常为咖啡色为主调的品质围巾所体现出来的明朗、宽厚、怀旧的气息。八十年代中期,在电视连续剧《上海滩》的影响下,满街都是白围巾,貌似谁都是许文强。那时候,女孩子手里都在织那种围巾。在街上碰见围着类似白围巾的男孩子,都是一副“爱情好像回来过“的样子。

    如果戴了帽子,围了围巾,再来个口罩的可能性就微乎甚微,这样做只有两种可能:如果你不是出现在机场贵宾通道的天王巨星,那一定是被送往医院的急症病人。我现在手上的两只口罩,还是多年前在杭州开会时买的。2003年SARS,我的小城尚未意识到来势的凶猛,省城已经谈非色变。当时舟山跨海大桥还没有通车,我戴着口罩出现在轮渡上,我站在船舷边,当我回过头去时,一个在我身边和别人有说有笑的人,突然跳开。对此我并不意外。口罩诞生于时疫,从一开始就已经预设了这样一个反亲密的命题,成为戒备、防范、隔障的象征。戴口罩的感觉其实非常的微妙。好像口罩遮住的不光是脸孔,好像整个身体都躲在里面了,与外界有了一点壁垒森严的意思。非典期间,媒体不断渲染口罩的乐观情绪,赋予口罩更多的时尚因素。其实白口罩也是流行过的,那时候,穿着朴素的姑娘们把洁白的口罩看作是一个俏丽的亮点,如果小鼻子挺一点话,会更好看,忍不住令我们想象口罩背后的倾国倾城。小时候,我非常渴望拥有那种挂在耳朵两边的医用口罩,这似乎是一种成人的标志。而母亲给我准备的,是那种小孩式的在头上缠个没完的那种,而且还是从箱底里翻出来有点泛黄的那种,这让我对世界很绝望。

    在我看来,成人世界对孩子的伤害从来没有间断过,只是他们未曾意识到这一点而已。把钥匙挂在脖子上,把手套也挂在脖子上,好不容易配了一副眼镜,也要让你挂在脖子上,这些都是我不能接受的。而且我和妹妹强烈鄙视母亲的缝纫技艺,在上海的一个小阁楼上,我妹妹曾经逼迫母亲到商场为她添置一件女式衬衫。因为她在学校里有什么大型活动,穿的都是我穿剩下的衬衫,那件衬衫上的表袋和直角领令她倍感屈辱。其实我也穿过姐姐留下来的没有表袋的衬衫,那种屈辱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时我就觉得这个表袋绝非可有可无,现在更将它看作是男权社会在服装上的一个印记。

    少年时代,我是少先队的旗手,因为做少先队旗手,我平生拥有了第一副白手套。我备加珍惜。白手套一直给我强烈的仪式感。我记得,早年上海的出租车司机都戴有白手套,当时他们还算是高端行业。前不久,我还在淘宝网上买了一款皮质手套,非常贴肉,舟山人叫“韩扣好”,在手指的夹缝间不留任何余地。我很赏识这副手套,却没有充分地使用他。现在,随着私家车的逐年增多,戴手套的越来越少,这个习惯几近消失。而且手套似乎已经固态化,成为电动车,摩托车的标配,自行车上甚至也有这种带毛的无指棉手套,由此,手套的时尚指向已经丧失,它把人类的手差不多已经托付给了暖手宝、热水袋、电烫婆子之类的玩艺儿,这些东西,男士是不屑一顾的。这些看起来只适合退休老人的东西,纷纷出现在那些貌似有点家庭气息的女孩子的手上,“家庭气息”其实是一个伪命题,它有这样几个关键词:出身草根、身材矮小、相貌平平、收入有限、阅历简单等等,她们似乎有一种以自暴自弃的方式与时尚决绝的勇气。大胆到把什么暖和的东西都往自己身上裹的程度。

    在这个冬天开始的时候,老婆在商场看上了一件风格稳健的外套,试穿后确实也合适,折后六千。但是我完全没有感觉,为了劝阻她的购物冲动,我跟她说暖冬,分析“厄尓尼诺”现象,我还跟她说了一套内衣理论,这个理念的基点是,身体的保暖任务应该完全让内衣来承担。内衣,或者说保暖内衣,这个更学术化的命名,涵盖了以前的棉袄、棉毛裤之类,这个很好,内衣完全将外衣独立了出来,在我们出现在社交场合的时候,给予更多的风格与气度。

    再说,被人夸一句“格侬火气是好足嘞”,心里也是很享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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