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子要装修了,就要跟一些人打交道,他们是泥匠、木匠、漆匠和水电工。
最早见面的是水电工和泥水匠,他们说好在加油站等着我,也没有联络暗号,比如手里拿一份杂志什么的。我一到那里,他们就冲我过来了。我不认识他们啊,是不是每个买了房子准备装修的人,看起来眼睛都绿花花的,让人老远瞟上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木匠最有意思,我约他在新华书店一楼大厅里等我,他记错了时间,结果在书店里足足翻了一个钟头的书,他见到我生气得厉害,摘下帽子使劲往大腿上拍打——这是一顶赵本山式的短舌帽。他一边拍他的灰尖飞扬的帽子,一边说:你怎么回事嘛?你晓得不晓得,我这个人从来不看书的,为了等你,我等于把一辈子的书都翻完了!说完,他的心情似乎很快得到了调节,乐呵呵笑了起来。他说,虽然我这个人没什么文化,不过我干活可是没说的,不信,你去打听打听,你一打听就知道了。
因为我的房子,一个个能工巧匠,分别从各个隐匿的生活角落里浮现出来。我们是通过电话联系的,这些电话是谁告诉我的呢?又是谁掌握着他们的联络方式?说道起来很有点意思,我还没有拿到房子钥匙呢,我的手机上就已经有了三个木匠和两个漆匠的电话号码,三个木匠又向我介绍了三个泥水匠,泥水匠的手里又掌握着一大帮扛锤子的外地人。
我对泥水匠和敲墙人没有好感,长年和粗糙森凉的水泥和石头打交道,似乎也磨砺了他们的内心。特别是扛着锤子到处敲墙壁的外乡人,目光里全是摧毁一切的意思,在泥水匠那里,我也没有看到更多建设性的东西。他和敲墙人在一起,简直就像是一个形迹可疑的黑社会团伙,他们的作风完全是摧枯拉朽式的,一堵墙很快就被放到了,灰尘腾地而起,我的房子很快变成一个废墟地,千疮百孔,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需要像袋鼠一样腾挪前进。有个人突然笑了起来,讲到了女人的生殖器官,他们就这样在飞扬的尘土里谈笑风生,叼着烟,只有我一个人在暗暗替自己的房子担心。
在我看来,文化程度最高的当数水电工,他把水管接过来,把电线铺设过去,似乎一切皆在他的掌握之中。然后水龙头那边就出来了,然后灯泡突然亮了,灯泡亮的时候,他总能听到欢呼的声音,亮了!亮了!好像灯光发亮是一件多么意外而惊喜的事情——这可能就是我们尊重科学的基本态度。和泥水匠不一样,我的水电师傅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他是个矮个子,常挂着一种含而未放的笑容,他的敬业态度让我无法怀疑他的技术——前几天,我的一个电插头好像出现了接触不良的问题,我是不是又该打个电话给他呢?我这么说,没有任何贬低他的技术的意思,而是我对他有一种依赖。我动不动就给他打电话,因为我总是弄不清楚,那些像神经末梢一般密布在各个房间的电线。说实在的,我是有点为他鸣不平的,水电工挣钱不多,麻烦不少,其他工匠拍屁股走人了,而他还在继续跟亲爱的房主们保持着藕断丝连的关系——至少在装修完成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似乎成了我家的一个常客。
我的木匠是一个前额宽大脸色红润的家伙,他的表情甜蜜而可疑。他以前给我的一位画家朋友干过活,后来又被介绍到一位我所尊敬的民俗研究者的家里。我是这样想的,经过两位艺术大师在美学方面的熏陶和调教,他应该是一个在审美上比较好沟通的木匠了罢?后来我才知道,我遇到的简直就是一个专门与我的美学主张唱对台戏的家伙!我没说我的审美一定哪能哪能,但问题的关键是,房子是我的房子,我再怎么捣腾都是我的私事不是?事情恰好相反,这个木匠以及他的两个下手,严重缺乏倾听的耐心,以至于,在整个装修过程中,我得不停地向木匠们强调自己的审美趣味,这里要一堵石头墙,这里应该有一根老木头柱子,然后我又告诉他们,我不需要电视墙和吧台,就在我跟他们谈装饰理念的时候,他们的神情总是一脸的不屑,他们的目光里满是孤疑。
他们是一群经验主义者,经验总是他们最有力的武器,哪年哪月,他们在上海的某五星级宾馆装修过,哪年哪月,他们给某某局长大人干过活。在他们谈到宾馆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意外,对他们来说,最高的人生境界恐怕就是总统套房吧,据我的观察,把家室装修成宾馆绝对不是最坏的打算,更有甚者,把房子装修成了歌舞厅和美容院,一开灯,冷嗖嗖的光,蓝莹莹的,从四面八方射过来,似乎身处鬼火与狼群之中。所以,他们在提到宾馆酒店的时候,我很可以理解,但当他们报出一大串局长、经理名字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尊严被刺痛了。我对他们说,让你们津津乐道的局长的房子,在我眼里算个屁。
我这一说,他们吃惊了,他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对我的房子,他们总是一副极有把握的样子,但只要你半天没有来过装修现场,一件由他们创造的并且已经成型的家具,马上就让你目瞪口呆。这似乎是一场阴谋。他们总想把他们想象中的美满居室的理念强加给你,这样说罢,他装修的是你的房子,但事实上却是完全按照他们向往中的美好生活的蓝图展开的。你得不停地跟他们比划,你要得到的是怎么一种东西,他们聪明的脑袋这时候总是愚蠢之极,他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或者说他们早已明白却在怀疑你的智商,因为在他们看来,简直太可笑了!简直闻所未闻。
当一大堆刨花潮汐般从我的房间里退去之后,一股浓烈的油漆味儿开始弥漫。这里变成了漆匠的战场。虽然人们经常把漆匠和蹩脚的画家混作一谈,但我还是没有把她们当作艺术家的意思——那么,她们是否比我们更懂得一点化学原理呢?连这一点我也没有把握。我的漆匠是位风姿绰约的少妇,极具感染力,她的戴着袖套的装束,在我看来,是比时尚还要时尚的。她总是在不停地给谁打电话,然后是一大堆泡沫般的笑声,让我这个闲杂人的心情也大为改观。后来,因为她的存在,我那里经常会出现一个陌生的木匠,那个木匠的嘴有点笨的,但有限的言辞与无尽的目光里,点点滴滴,细水长流,都是道不尽的缠绵。我的女漆匠一见到他,笑声大起——我总觉得她过于铺张的笑声有种伪饰的意味——在我们面前,她有点不好意思了!面对她的青春活力,我总是暗暗替她的健康担忧。我说你这么魅力四射的,做什么漆匠啊,她说我能做什么呢,前几天又有一个同行姐妹倒下了,想想以后心里真是有点怕——房子弄好以后,你等上三四个月再住吧,有空过来开开窗户。
工匠们作了鸟兽散,可我的手机里始终留着他们的联系号码,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写着李泥、张木、单漆和陈水电,第一个出现的是那个陈师傅,最后一个离开的也是他,陈师傅目睹了我这套新居的每一个细枝末节的变化,但他从来不发表看法,他知道自己应该对什么负责,在他面对一堵墙壁的时候,看到的总是一张电线和水管的网络。
那天,他从我这里领了酬金,说了声,我走了,却站在门口欲言又止。他说,你往墙上敲钉子的时候,最好打一个电话给我。
我说好的,心里突然感动得不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