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碑(四)

作者: 微樯 | 来源:发表于2020-11-23 01:12 被阅读0次

打架时痛快,打架的后遗症有时候却久治不愈,尤其是心病。

打架的第二天,李根儿照常到工地,但是二十人就来了仨。

“柱子,你赶紧到镇子,让大夫来一趟,给那些打架的功臣检查检查。”李根儿让大家今天歇工,坐等医生过来。不检查一下,他心里没底,毕竟农村汉子打架有重没轻的。

“大夫说咱村翻山架梁的,不想来。他说打个架没甚么,拿点药回去就成,要是疼得不行就到镇里来。”等到日头上了对面山疙瘩,才等到柱子回来。但等来的就是这句有点伤人心的话语。

“村子条件差得连大夫都不想来。”李根儿拉过炕上的一个长方形盒子。盒子两巴掌长,一巴掌宽,中间一个隔板把盒子一分为二。大一点的装旱烟,小点的装裁好的长方形纸片。纸片上的笔迹分两层,下层是淡灰色的铅笔笔迹,上层是纯蓝墨水钢笔的杰作。如今,这些写过两次的小学生练习本纸再次被利用,成了李根儿的卷烟纸。

拿出一张纸,铺平。两个指头捏一撮旱烟,放在纸上,斜斜卷起,然后伸出舌尖在纸上熟练地一舔。这样,唾沫就履行了胶水的功能。烟卷好后,掐掉烟棒一头没卷进烟叶的一小截空纸筒,点燃,猛吸一口,向空中吐两个烟圈,再吸一口,让烟从鼻孔里喷出来。伴随朦朦胧胧的烟雾,李根儿长长出了一口气。

此时,山疙瘩上的金色阳光像面镜子,把李根儿红润的国字脸映照得金辉一片。他侧着脸,抽着烟,望着崖壁出神。他有个习惯,思考的时候,劳累的时候,喜欢抽烟。

人是有灵魂的,一旦魂不守舍人就会不舒服。山村没电的夜晚最接近自然,也最漫长。李根儿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发现自己人回来了,魂儿却丢在工地上。

第二天天不亮,李根儿就起床,挑满水缸,早早吃饭。饭碗一撂就急急忙忙挨个到打架的山汉们家里串门。他得看看伤情,然后再给他们上点药。作为村长,村民就像他的孩子,既觉得他们老是长不大,又担心他们长大出乱子。这不,乱子还是除了。哎,这些人,急得人脑瓜壳疼。

再看工地上的情景,就像秋后的茄子,蔫儿不拉几的,每天只能来三五个人。这一场架打的:有人装病,有人磨洋工,也有的请长假,种种借口都有,甚至还有的说是要养好伤,攒足力量,先把造人这件大事办了才能放放心心到工地上来。

对这些,李根儿一点办法都没有,要是平时还能喝骂几句,然后半开玩笑地催催他们,可是一打架他也不敢太逼急了,万一再打起来那可就不好办了。

农村人会耍点小聪明,但淳朴这种性格却是在厚实的黄土高原上风吹日晒形成的,就像石头里的美玉,一旦打开石头就会光彩夺目。尽管打架了,但人们都明事理,所以上工的人今天多一个,明天加两人。一个礼拜后,人数就凑满了两把手。看见人一天比一天多,李根儿的脸上有了点笑影影儿。他相信,只要真心为村里好,大家会理解的。

白天的心情往往会影响到夜晚,尤其是对睡眠有着决定性的影响。熬煎得好几天没睡好,这天晚上,李根儿终于香香地打起了轻微的鼾声。看着李根儿那个憨样,婆姨心疼地给他捻捻登开的被子,再看另一边,儿子的被子也登开了,她一摸,儿子的腿晾得冰凉,她连忙给儿子盖好。心想:真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啊,让人的心都能操磨碎了。想毕,也捻捻自己个儿的被子苦笑:你俩甚时候也能给我捻捻被儿。

“哐啷,哐啷。”李根儿婆姨做了个梦,梦见有人把大门拍得只响。该不会是来贼了吧?她一下子给吓醒了。

“哐当,哐当。”真有人打门,原来不是梦。她使劲儿戳戳李根儿。她可不敢深更半夜给人开门。

“李根儿,我,我爸,病了。”平时最会说笑的月生脸色煞白,眉头子挽起一个疙瘩,像个打不开的死绳结。

李根儿三两下穿上衣服,大声喊叫月生卸块门板,叫几个人,把他爸平抬过来。说完他冲向牲口棚,今天又得枣红马跑一趟了。

十来分钟,村里十来个小伙子抬着月生他爸上了马车。也怪,前几天还打架,一听说月生他爸病了,呼啦啦来了一大群人。大嘴婆姨——这个村里最抠门的女人,曾为了一颗下到邻家鸡窝里的鸡蛋大骂三天——拿来家里正盖得热乎的被子,铺在架子车上。大家一看:多亏了大嘴婆姨,要不然车板又冷又硌,好人都会弄出病来,何况一个危重病人呢?

马车启动了,大家都想去,月生连忙拒绝。李根儿说就他和月生去,人少马跑得快,救人要紧。大家一听在理,就把他们送到村口。看着马车上的马灯渐行渐远,就像一颗无助的孤星,大家暗暗祈祷:祖师爷爷显显灵,保佑老汉儿好好的。也有人心里期盼枣红马争口气,回来给它吃两升料补补。

从崖窑村到镇上有两条路,一条山路,一条川道。山路险得山羊都站不住,送病人显然不行。川道仅两米宽,虽然平缓,但要爬坡过坎,蹚河过水。四十里的路他们紧赶慢赶,整整走了两个半小时。次日凌晨两点多,他们终于到达了镇医院。

医院仅有的一名医生看了看病人,号了号脉,然后说“你们有个心里准备,病人送来稍微有点迟。”

听了医生的话,月生大脑就像一个明晃晃的房子瞬间短路一样,一片漆黑。这种黑,他长了二十八年来从来没遇到过,就像到了阎王爷的地界,天地一下子混沌了起来。

“醒醒醒醒。”李根儿狠狠掐着月生的人中。大概一分钟,月生哏儿一声缓过气来。他刚想哭两声,被李根儿狠狠瞪了一眼:

“憋回去!你大现在就一口气了,要是一听哭声,还真以为自己走在阴间呢。他一放松,不是彻底没救了?”

月生狠劲眨巴眨巴眼,把牙齿咬得咯噔噔响,才把到眼角的泪滴赶回“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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