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篇***职业罪犯（之一）
早在胡为“炒狗”之时，他就发现，自己的好友邓小强，有些鬼祟。
所谓鬼祟，就是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不够光明正大。
胡为在闲聊中，几次问及对方的近况，得到的答案都比较空泛，说是跟着几个“哥老倌”在“做业务”，具体什么业务，并未言明 。
处于维护朋友的面子，既然人家都不愿意或者不方便说，自己也就不好深究。
然而，无论邓小强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胡为都不会觉得意外，而且会表现出十分同情，十二分理解。
因为相对比较而言，邓小强是他们三个异性兄弟中，最“惨”的一个！
其他的不说，单说邓小强因为故意杀人罪坐牢，而错过了“农转非”的机会，就是一笔无法挽回的天大的损失。
准确的说，邓小强并没有完全错过“农转非”，因为他刑满释放后，回来上户口，仍然也变成了城市居民身份的非农业人口，其实他错过的，只是上万元的“农转非”的各种安置补偿。
也就是说，整个村子，乃至整个“百花地区”，只有邓小强一个人，没有从“农转非”中，得到一分钱的好处。
更严重的是，因为失去了土地，更因为背着一个“劳改犯”的恶名，年纪轻轻的邓小强，回来后处处碰壁，没人敢要，找不到工作。
在城里头，一般来说，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没有收入就没法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要钱，何况年轻人还有抽烟喝酒耍朋友。
开初的时候，虽然胡为兜里的钱也不多，但作为朋友加兄弟，他还是经常多多少少的接济一下邓小强，比如请对方吃一顿“苍蝇馆子”，又或者自己买烟时也给对方带一包，再或者硬往对方兜里塞上百十来块钱 。
渐渐的，胡为发现邓小强，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穷、那么惨，要不要的，人家还反请他吃一顿串串香，是不是的，兜里还能摸出好几张大票子。
特别是父兄去世那回，在所以亲戚朋友当中，邓小强的份子钱最多，足有一千一百元之巨（白事只能送单数）！
这足以证明两点：一来，他们两朋友的友情最深（当然还得算上因坐牢而缺席的雷大林）；二来，邓小强有能力拿得出这么多钱（即便是借的，也自信有偿还能力） ！
然而，无论如何，胡为从主观上出发，在思想上总觉得，自己是“富人”，邓小强是穷人；自己是强者，邓小强是“弱者”！
乃至于，第一次从“福润德”公司领到分红时，胡为请邓小强下馆子，喝酒庆祝。
他一边对方炫耀自己刚买的“大哥大”移动电话，一边无不真心实意的吹嘘，说是等到自己再赚个二三十万，把家里的两套房子买回来后，就会在投资中算上邓小强百分之三十的 “干股”，带着兄弟一起发财致富。
谁知好景不长，一年之后，他就赔光了老本，再次成了“无产阶级”，穷光蛋一个！
正当胡为为了明天的生活而发愁，仓皇四顾无所适从之际，好兄弟邓小强及时出现在他面前，向他透露了自己的底细，同时发出邀请——“携手并肩作战”！
原来，当初邓小强刚从少管所满刑出来的时候，也尝试过一阵子，想“走正道”，最终不得其法、不入其门、四处碰壁、尴尬收场，便索性开始“下水”捞起了“偏门”！
在少管所认识的狱友的引荐下，“狗儿”邓小强拜入“曾八爷”门下，加入了一个组织松散的社团——“老鼠帮”。
“曾八爷”自然姓“曾“，但家中只有无兄弟，并不行八，之所以被人们称为“八爷”，是因为他早先是个小偷，其偷技精湛，手里的活路细腻，被同行尊为“扒爷”，后来渐渐“业务”做大了，不用亲自出手了，加之年纪大了，江湖地位也高了，就把称谓里那个“扒”字的提手旁去掉了，成了如今“受人尊崇”的“八爷”了。
其实，成都老一辈的“操哥”，无一例外，几乎都是从扒手启蒙，干小偷起家的。
只不过，绝大多数，原地踏步，不进则退 ，逐渐被发展的社会所淘汰。
唯有其中，极少数的，吸收了古今中外的“先进文化”，吸取了先人前辈的成败教训 ，顺应时代，与时俱进，一步一个脚印的壮大起来，发展成为“黑社会”或均具有“黑社会”性质的团伙组织，与政府分庭抗礼，成为一股无法回避、不可小视的“社会力量 ”，令老百姓望而生畏、不寒而栗！
其中的其中，“曾八爷”的“老鼠帮”，却是一个十分奇怪的社团。
它，既不像真正的“黑社会”组织一般“分工细致，组织严密”，也不像真正的“黑社会”组织一样“多种经营，无恶不作”。
甚至，对内对外，“曾八爷”都不承认，有这么一个“帮派”，更不承认，自己就是“帮主”！
在“曾八爷”的名片上，印着他的“正式”的身份和头衔——
曾氏实业（集团）公司 董事长
四海物资回收有限公司 总经理
三江金属铸造加工厂 厂长
财源广典当行 法人代表
熟悉“曾八爷”发家史的人都知道，“曾八爷”当年成功转型，得益于一个“高人”的指点 。
这个“高人”，是一名来自河南的“收荒匠”。
一般的“收荒匠”，只关注“低端市场”，收些废报纸、空酒瓶、旧布头之类的破烂。
极少数的“收荒匠”，会关注“高端市场”，收些什么金银首饰、古董文玩之类的细软。
这个“高人”更不得了，不仅专注于“高端市场”，而且只收超低价的“贼赃”；不仅“遇脏收脏”，而且“指名下单”（即在“收荒”途中 ，看好某物，主家不卖，便遣人去偷）。
开初，因为艺高人胆大，“曾八爷”被“高人”驱驰，联手“双赢”。
后来，因为聪慧悟性好，“曾八爷”被“高人”相中，传了衣钵。
再后来，“曾八爷”通过不懈的努力，终于把“高人”传承的“事业”做大做强。
能够把一个简单的“偷”字，拓展成为一个复杂而完整的产业链，“产——供——销”一条龙服务，事前、事中、事后全程监管，流程清晰，数据量化，操作简便，模式统一，前台明确可行，后台笃实保障，足以显示“曾八爷”的深谋远虑，“大智大勇”。
所以，“老鼠帮”并不是什么“帮”，没有具体的帮规香堂，亦无明确组织构架，只不过是无数在“曾八爷”那儿“挂了号”的“贼娃子 ” ，以及他们所组成的，成员并不固定的“盗窃小组（小分队）”而已。
每一个“小分队”，都由一两个在“曾八爷”跟前说的上话的“哥老倌”，承头带队，每次做完“业务”，后，将所得物资交往“曾八爷”名下相应的的公司，按行规和行情酌情收购给付。
对于一线的“小分队”，“曾八爷”有两大“保证”和一大“尽力”。
保证一
——第一时间收获（脏）付款。
保证二
——交易地点绝对安全。
尽力
—— 一旦“做业务”时，失了手、翻了船，“曾八爷”会利用各种社会关系，尽可能的，从派出所或看守所“捞”人出来（至于所用花费，从以后的业务款里抵扣）。
从表面上看，“小分队”各自为阵，实际上却有着明确的指导和统一的调度。
首先，是“分区负责”，即同一地区不会出现两支“属性”相同或相近的“小分队”，并且本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都实施跨区交叉作业，如家住南门店人到北门行动 ，家长西门的人到东门干活。
其次，是“综合协同”，即同一地点出现不同的业务或超大的业务，便会让多支“小分队”汇合成一支“大部队”，统一指挥调度，上下左右协同，从而发挥最大的效率，获得最大的收益。
最后，是“单线联系”，即除了“小分队”内成员之间可以自由联系外，从“小分队”负责人开始，到各个“业务主管”，再到各公司部门经理，直到各公司总经理，最终归结的“曾八爷”身上，都是单对单联系，任何一环（层）出现了意外，都可以马上掐断和剥离这条线，使其始终不会拖累和影响全盘的生意。
也就是说，很多人都在为“曾八爷”干活做事，但真正能见到“曾八爷”本人的，没有几个；很有可能，“曾八爷”站在谋个“小分队”成员的面前，他也认不出来；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外表平平的“爆眼子老头 ”，就是经常被“贼娃子”挂在嘴边、江湖传说中的“贼老大”！
之所以人们把“曾八爷”的兄弟们，戏称为“老鼠帮”，是因为他们真的像老鼠一样，无所不在，无所不偷。
有专门爬火车盗物资的“铁道游击队”。
有专门挖围墙清仓库的“商品转运队”。
有专门入民宅撬住户的“搬家公司”。
有专门偷商铺窃店面的“物流公司”。
还有“铲地皮”、“扫大街”、“下玻璃”、“抬轮胎”的这类见啥偷啥的“游兵散勇”。
据传，“曾八爷”做得最大最漂亮的一单“业务”，是在未获得政府部门的批准许可下，私自拆除了一座废弃的钢结构的铁路大桥；更为夸张的是，把拆下来的钢材，反过来卖给铁路局，一次性凭空赚取了近千万的利润，被当时的江湖人视为“传奇”！
当然，“曾八爷”的兄弟多了，也闹过笑话 。
一个号称“梁上飞”的“高手”，又一次“误入”贫民窟；为了不破坏“贼不打空手，风都要薅一把走”的行规，经过艰苦卓绝的甄别，终于偷回了一副，装在玻璃杯里的“金假牙”；后经“专家”鉴定，假牙不仅只是包金的，而且所包的金属，是好不值钱的“钯金”；于是，有人调侃：“八爷的手下，太婆的假牙！”
而作为“老鼠帮”最基层组织中，最外围成员的“狗儿”邓小强，因缺乏“专业技能”，最多只能打打下手、当当搬运、望望风声之类，所以得不到重视与重用；每次“分红”也拿得最少，其收入还供养不起他出去花天酒地，只能维持“基本生活”，紧巴巴的过着日子。
本来就不是见得光的好事，再加上找的钱还不足以拿出来炫耀，如此一来，邓小强在一直都自我感觉良好的胡为面前，不便 ，也不好意思，把事情说破。
直到胡为快要用光，贱卖“大哥大”的钱，眼看就要揭不开锅的时候，邓小强才把自己从事的“职业”，告诉了哥们，并邀请这个也是一无所有的兄弟，一起“加盟”！
已经干了小两年，有一定经验的邓小强觉得，自己有勇，胡为有谋，两人联手，说比一定能单独拉起一支“小分队”，从被“哥老倌”盘剥，变成剥削自己“小弟”的“哥老倌”，不说咋个发家致富，至少吃香的、喝辣的生活无忧，且有一定的江湖地位。
迫于生存压力的胡为，本来就未泯灭内心的“江湖情结”，于是与邓小强一拍即合，不用对方怎么费力去“拖”，自觉自愿的就“下水”了！
比邓小强有头脑的胡为认为，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管理人员”，必须从底层做起，从基层入手，要了解组织机构，要熟悉操作流程，更要修正别人的不足、创建自己的优势。
紧跟着，他便在邓小强的引荐下，加入了“老鼠帮”，先被划到邓小强原来所在的“小分队”里，安身下来，进行一段时间十分必要的“见习”。
胡为做的第一笔“业务”，就是参与盗窃东郊一个小型的建筑工地。
他事后总结这一次行动，有三大特点：策划周密、安排合理、实施快捷；唯一美中不足的败笔是，留下的痕迹与线索太多。
行动的第一步，自然是派出“媒子”，打探工地的相关情况，特别是入夜以后的情况 。
行动的第二步，就是派出“诱子”，不仅灌醉了守工地的老头儿，而且药倒了工地上的两条大狼狗。
行动的第三步，当然是“夜袭工地”，包括胡为与邓小强在内来了十几个家伙，是两个“小分队”的全体队员的联合行动。
带头的“哥老倌”，提着用于夜间照明的充电式“应急灯”；其中一个“业务骨干”，扛着从“公司”借来的“液压剪”（这种特种工具科不得了，可以剪开任何锁头，还能轻松剪断钢筋，更能快捷的把铝合金卷帘门剪出一个大洞）。
而所有参与行动的人，都坐上一辆遮挡了牌照号码的大货车，像转场的工人一样，于夜里十点过，浩浩荡荡的“杀”向预定目标。
剪掉门锁，洞开大门，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更像是到了自己的地盘一样随便。 把堆放站空地上的钢筋、钢模、架管、扣件等物品，全装上了车，又顺便将一条进场的动力电源主线电缆剪了，有上千米长 ，拇指粗细，卷了卷了，一并装车带走。 行动的最后一步，就是交货领钱，一般由“带头大哥”亲自去完成。
然而这次东西太多，并且都是“铁实货”，需要几个帮手下货，因此胡为才得以跟着去交货，而其他的大多数成员，一出工地 ，就被遣散各自离去，第二天再到“哥老倌”那里去“分红”。
货车直接开进了“三江金属铸造加工厂”，随车的“带头大哥”，熟稔的跟厂里的管事 ，打着招呼。
在厂里的管事的指引下，车先开到一个车间门口，把钢模、架管、扣件等物下了；这边在下货，那边就有加班的工人，把刚下的东西，分类、清洗、上漆、翻新。
车子再开到另一个车间门口，把那根粗大的电缆扔下；胡为看到里边正在用大的坩埚，把包括各种电线芯在内的废铜，熬化后铸成铜锭。
最后，车子停在工厂库房的门前，把剩下的钢筋，全部搬了进去。
完事后，“带头大哥”让兄弟伙在门卫室先等着，自己去了办公楼的财务室。
胡为估计，这一车货物，市面价值在三到四万之间，至少也能卖到两万左右。
等一会儿“带头大哥”出来后，却告诉他们只有一万五（也不知他是否瞒报了数目） ，平均到每个“参战人员”头上，也就千把块钱。
实际的分配方案，却是另外一回事儿，绝不会搞“平均主义”——“带头大哥”自己拿了伍仟；给另一个头目分了三千；给他的“副手”分了两千；给“狗儿”邓小强这样的“老兄弟”分了八百；“鬼老二”胡为因为是“开门红”分了六百；至于第二天才来领“分红”的人，多则四五百，少则一两百，完全看亲疏关系，又或者是“带头大哥”的心情。
这就难怪“狗儿”邓小强一直想自立旗号、自建队伍，不掌握话语权和分配权，又如何来改变贫富差距，又如何来提高自己的收入？！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胡为与邓小强不懈的努力、费神的运作，终于在一年多以后 ，拉起了一支自己的队伍，并层层上报，最终得到了“曾八爷”的默许。
再过了一段时间，胡为又有了新的想法：如果不把货物廉价的上交给“曾八爷”，而是卖给其他“收货（脏）人”的话，自己和兄弟伙的收入会更高！
但和邓小强商量，权衡利弊之后，还是觉得保持现状，因为新想法，弊大于利：一来，如果这样做了，就算是“背叛师门”，将无法继续在成都的江湖上立足；二来，继续现在的操作，算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行动起来，也方便得多，也保险得多。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可恨，天底下没有百分之百的保险！！
可叹，再大的“树”也有倒掉的一天！！！
胡为他们充满“油珠珠儿”的滋润日子，才过了不到两年，“黑暗”就毫无征兆的突然降临了。
其实，一直以来，“老鼠帮”的名声就很臭 ，民怨也极大，十几年累积下来，从量变到质变，已经到了一个就要爆发的临界点 ；更主要的是，混迹于“上流社会”的“曾八爷”，一时间自我膨胀，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而被得罪的人之中，恰恰有手握公权的，于是就动用“军、警、法、检”这些国家机器，对“曾八爷”及其团伙实施惩戒，同时也算为社会清除一个“毒瘤”！
“老鼠帮”上上下下近千人，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全体覆灭，悉数落网。
如此看来，公安部门早就掌握了他们的详细情况，掌握了他们的活动规律，掌握了他们的犯罪证据，至于，什么时候布网、什么时候撒网、什么时候收网，无非是时机成不成熟，无非是领导愿不愿意，无非是上级批不批准而已！单单是这一个案子 ，就让成都市看守所人满为患，不得不把很大一批“嫌疑犯”，异地关押到了，下属的区县看守所。
“未判决的同案犯，不能关押在同一个监房内”这一刑侦原则，也被“老鼠帮”的案件打破，原因就是涉案人数太多，没有办法隔离和回避，只有尽可能的把“直接同案”分开，把“间接同案”关在一起。
当然，如此这般是根本无法避免串供的！
其实，也根本不在乎他们串供！
经过长达一年半的补充侦查、收集证据，检察院就此案发出的《起诉书》，厚达几十页，真的成了一本“书”！
而在这一年半期间，很多“嫌疑犯”都被陆陆续续的放了出去，不是因为情节轻微、免于起诉，就是因为找了“关系”、花大钱给“保”了出去。
最后，分期分批开庭受审的不足百人，都是情节比较严重的，而且是外面没人“管” ，或者是像“曾八爷”那样，想“管”却没法“管”的。
一般与盗窃有关的罪，都达不到“死罪”，除非涉及国家机密和军用物资。
“首恶”，也就是“曾八爷”，因涉及多项罪名，前前后后被判了三十几年，合并执行有期徒刑二十年。
在此之下，有期徒刑十五年以上者，不到十人；十到十五年者，近二十人；五到十年者，近三十人；五年以下者，近四十人（其中包括几个判缓刑的）。
邓小强原判三年，因“累犯”加刑一年，合并执行三年半，余下时间送去劳改队服刑，再次“上山”采茶！
胡为比较“幸运”，被判了两年，拿到《判决书》还剩下几个月的余刑，就留在看守所，坐满了事。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开了头，就好办了！
俗话还说：很多事，有了第一次，就必定会有第二次！！
对于胡为来说，坐牢就是这样——
既然“破了处”，既然“上了道”，“二进宫”在前面招手了，“三进宫”、“四进宫”也不会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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