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拉香波

作者: 晓屿 | 来源:发表于2021-06-08 19:27 被阅读0次

    二零一四年的夜,我从广东辗转到四川,踏上了一趟去往西藏的古老的火车。那个晚上我睡的并不好,车厢颠簸,轮子与车轨相碰着吱呀作响,隐隐约约能闻到像铁锈般的油味。

    我订了两人座一-我并不想身边有人。坐在我身后的是一位藏族的老妇人,她嘴里总是念念有词。她目光炯炯,手里捧着个老牌收音机跟着唱着什么,像念咒语一样,音色苍老,常使我想到女牌腾格尔。

    她唱的也许是民谣,和印象里高昂的曲调截然不同,她哼的是平静,温缓的一种,有点像情歌。我这么想着。

    她并不格格不入,反之,我才是。这节车厢大多数都是回家的藏族人,诡异的口音和特色的长相,使我感到几丝尴尬。

    “你是外地人吗?”是一-位姑娘,看上去是汉族人。她的声音很清脆,像清风划过风铃,她说着一口标准的中文,头发挑染成了浅棕色,扎起了高高的马尾,明媚利落。

    像是找到了家人,她和我很自然熟。“盛宜,我叫盛宜。”出于客气,我也回答了她:“祝不云。”

    其实能猜到她为什么在这趟火车上一-她的项链,是一串带古文字的木珠。我依稀记得这种项链戴于脖子上的寓意:祈祷,虔诚。

    “你是来西藏,还是回西藏?”盛宜问我。乍一听有点绕,我愣了一下。盛宜很轻松地笑着对我说:“来西藏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赏乐的人,一种是回家的人。你是哪种人?”

    “回家。”我说。

    她的眼神像华丽的羽扇,轻起一番便落下,只留几片碎羽在心中旖旎。

    “回家?我也回家。这真是难事一桩。”

    我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她也饶有兴致地说了起来。她说自己已经结婚了,结的太早,孩子生的也太早。丈夫是纯正的藏族人,回西藏工作时不慎去世了。坏事像个连环扣一样,孩子也天折。

    “不过你可别以为他是什么好人。"盛宜咯咯地笑着,“我孕期,他去勾搭别的女人。”

    我装出替她难过的表情。

    “要爱也是爱,恨也是极恨。”她笑出声,“我那小孩,是个错误的结晶。”

    我笑了笑,没接话。

    不过盛宜看上去确实太年轻,身材也苗条,看不出来是位当过母亲的人。她笑着说:“你回西藏,找什么人?西藏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多情的人,一种是无情的人。”

    这话没错。西藏有些地方仍然保持着- -夫多 妻或是一妻多夫制。后者则是信仰宗教的信徒,根除六念, 连亲人也生死不顾。

    "我找的人是特例"。我回答她。

    “痴情徒。”她打趣我。

    不过我还是入了梦乡,长途的车程将我的热情消磨,迷糊中我总是隐隐约约听见了简世烛的声音。我认识简世烛是在高一,我们是同学。简世烛是西藏迁来的小年轻,母亲是汉族人,长相也多随母亲,尤其是眼睛,上挑的眼尾,会错给人深情又玩世不恭的味道。

    我们的感情渐渐发酵成了爱--是爱吗?也许吧。简世烛喜欢黏人,像个人物挂件一样挂在我的肩头,一句又一句吐着温存与炽热。

    那时我十七岁,我还年轻,空有一腔热忱与爱,原本是抱有新鲜感的尝试,不知不觉便深陷泥潭,却也一边静候心里的海啸汹涌一-年轻的爱,像小鱼泡泡一样,一戳就破。怎么长久呢。

    高三的时候简世烛回了老家考试,暑假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去西藏。简世烛带我去看了我人生中第一座雪山--雅拉香波。

    简世烛说,这个名字,神圣却寂寞,没有多少人知道。且他清高,白云缭绕,鲜少让世人看见他的主峰。

    简世烛常跟我说,白色是冷酷的,雪山却是柔情的。

    “若真要我信神,我只信雅拉香波是我的神,他孕育我,造就我和生灵万物。”简世烛看着遥远的山之巅,聆听山泉泠泠,那一片缥缈的白和我们的爱一样。《圣经》里说:我看万事尽都有限,唯独神的命令极其宽广。

    可我也看不透。雪色与日阳下,我忽觉眼眶微湿,冷风将我吹的恍惚,吹到雅鲁藏布的边缘--我摇摇欲坠。

    --那是奔腾的生命之水,是希望又是无情。简世烛幼年丧父,雅拉香波是他孤魂的归所,雪山是他与月亮的寄托。

    简世烛双手合十,虔诚又专一,他胳膊上纹的刺青是藏语的"雅拉香波”和我的名字。

    简世烛有时是要命的浪漫。

    我原以为那种紫色的小花叫迎春,也不枉我生物白痴。简世烛笑着给我采了一束,他的声音温凉平缓,像江南小溪流水潺潺:“这是格桑花。”

    其实他不是第一次送我这种花,跟我表白时就是格桑。后来我偶然翻阅了书籍才知道,格桑,格桑,在藏语中是美好的意思,是指希望所爱之人给以自己爱的回应。

    我望着他手中簇拥着,静好的一-大捧格桑,看着遥远的雪山和抟旋的飞鸟,不禁与风私语喃喃:

    雅拉香波,雅拉香波。

    简世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的生活是在一-个明春,他的尸首掩没在冰天雪地里,那坚冰之下奔流的水声盖不过他炽热的仍在跳动的心跳。他的姑母说是山神善妒,容不得信徒偏袒了心思,便夺取他,掩没他,占为己有。

    我的阳光从此滞留在了二十一-岁。

    我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没有简世烛,格桑今年开得并不好。我和盛宜结伴,重逢雅拉香波。愧疚的他叫白云都驱散,使我轻松地瞧见了他的主峰,指着隐隐的残月,像导向标,是孤魂归所;如雪色奖杯,真爱不渝。

    简世烛说,有雅拉香波,有祝不云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盛宜说,每一处身不由己的地方,都是一片悲伤的土地。

    我提出去庙里,就当我虔诚地为简世烛寻觅- -处善终。

    我不拜佛祖,不见观音--我拜雪山,我拜雅拉香波。那是我的爱人魂牵梦萦的地方,是他流连一生的信仰。

    我的头磕了三下,一下为天地,一下为我们年少热忱,余下的一下敬我的不知足,不弥留,敬我心头不去的热烈。

    盛宜悠悠开口,似有叹息:“记着-一个人很容易,忘掉一个人却很难。”随后我见她脱去高跟鞋,虔诚的磕拜三下。

    我自言自语:“忘不却。”

    盛宜红了眼:“因何?”

    因何难忘?因何不忘?

    一旁的尼婆,满鬓银丝,缓缓开口,转着手中佛珠。

    “留一怨,留一爱,两相对,自难忘。

    我与盛宜后路不同,她去了丈夫生活的地方,我回了广东。

    我在火车上,窗子被风吹开,一阵清新的风,带着雪色的风灌进我的鼻咽,让我想起简世烛衣襟的味道。旁边轨道上的火车顶正吐着白雾,与云相融在了一体,雪山仍然光辉着,圣洁着,葬着几份痴,几份爱。

    这不够。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听着身后妇人播放着的残破歌谣,将头伸出窗外,望着远端的雅拉香波,哭了出来。

    简世烛,简世烛。

    我回家了,我们的家。你听得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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