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困牢笼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37期“牢”专题活动】

在佟亚心中，有一个解不开的结。这个结，就像一个阴冷潮湿的牢笼，把她的心冻结成冰，又隔绝在无人的角落。

佟亚六岁那年，远在省城的三姑姑突然回来，拉着她的手就一顿猛夸，夸她眉眼漂亮，夸她懂事能干，夸她手形带福相，直把她夸得晕头转向。她极少见到这个姑姑，即便见面，姑姑也只是淡淡招呼一声。几个姑姑和奶奶一样喜欢男孩，她早就知道。

奶奶重男轻女，两个孙子是掌上明珠，两个孙女却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佟亚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父母视她们姐妹为宝就够了。有什么能比父母之爱更可贵呢？

晚上睡觉前，父亲神色复杂，问她想不想去城里住，说城里的楼房冬暖夏凉，厕所都干干净净有香味儿。母亲在一旁欲言又止，几次掀起衣角擦眼泪。

佟亚看看难得和颜悦色跟她说话的父亲，再看看泪眼朦胧的母亲，直觉告诉她，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真相是被同村住的七姑姑揭出来的。佟亚听见七姑姑带着哭腔的低吼：“她是我一口粥一口饭喂大的，吃的是我家的粮食，你们哪儿来的资格说养不养得起？谁给你们的脸？吃糠咽菜，我也能把她养大。我看看你们谁敢把她送走？”

七姑姑抹着眼泪出来，一把拎起门口的佟亚，直奔村子另一头的自己家。佟亚踉踉跄跄地跟着走了一段路，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七姑，他们要把我送给别人家，是吗？”

再看见佟亚，三姑姑又恢复了之前那种冷冰冰的态度。她高傲地抬着下巴，满眼讥诮：“烂泥糊不上墙！没有这富贵命，机会送到眼前都抓不住哦！”

表姐拉着佟亚偷听大人说话，得知三姑姑是过来做说客的，要劝服大家同意把佟亚送给一家有钱人收养。据说，那家人极富裕，只有一个儿子。妻子生孩子时伤了身体，失去了再生育的能力，但夫妻俩都喜欢女儿，就想收养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孩。作为回报，他们会付一大笔钱。

佟亚听见母亲抽泣的声音：“我是舍不得，但是她爸说……”然后是七姑姑恨铁不成钢的斥责：“你舍不得就说不同意！你是她妈，你最有发言权，你站出来说句不行，别人就不敢有行动。再这么窝窝囊囊的不说话，你闺女就没了！”

那一刻，说不失望是假的，曾经深信不疑的父母之爱，在金钱面前，原来也不过如此！佟亚一改以往唧唧喳喳的性子，变得越来越沉默。

初中毕业后，佟亚没再上学。她成绩并不差，只是彼时家里正逢兵荒马乱，奶奶脑血栓，医药费虽然有姑姑们分担，父亲还是要承担一大部分；哥哥正上高中，每个月都要一大笔生活费资料费。她的中考成绩，父母甚至都没想起来问一下，更没提过她上哪个高中的事。

佟亚和考了不到一百分的同桌约好一起外出打工，同学的亲戚把她们俩安排在通州的一个加油站。在那里，她认识了一个东北男孩刘鹏，两个人由普通同事迅速发展成恋爱关系。

21岁那年，佟亚办好辞职手续，准备跟刘鹏回吉林结婚。在候车室坐了很久，她才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她语气平淡，像提及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样，告诉母亲她要结婚了。

母亲的张皇失措在她的意料之中。这个懦弱的女人，从来都左右不了任何人，只会徒劳地抹眼泪。母亲边哭边语无伦次地劝她回家，佟亚却无动于衷。

回家？那是家吗？那是她佟亚的家吗？都说家是温馨的港湾，可是对佟亚来说，那只是她寄居了十几年的牢笼，一个冷冰冰的、没有温情的地方。每次工作不顺心，或者过年过节加班的时候，她会给七姑姑打电话，不说自己的困境，也不提想家，只听听那个熟悉的大嗓门，来缓解一下铺天盖地的负面情绪。

话筒里的声音换成父亲，佟亚能听出他在强压怒火：“结婚不是小事，很多环节都需要两边家长商量。你先回来，咱们好好合计一下。”

佟亚无动于衷，她了解父亲的暴脾气，但并不打算妥协。她会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无论未来能不能得到幸福，她都要先远离这个令她感到窒息的牢笼。她想要一个自己的家，要寻找属于自己的一份爱，弥补缺失了十几年的亲情。

几天后，刘鹏嗫嚅着告诉她婚礼的事过一段时间再说。她眼神渐冷，死死地盯着他开开合合的嘴，泪如泉涌。刘鹏解释，父亲辗转找到了自己的联系方式，打电话的时候，人已堵在家门口。

无论父母怎么劝说，佟亚坚持自己的选择。她声嘶力竭，质问父母想要多少彩礼，打算多少钱卖掉她，要不要她把当年没拿到的那笔钱补出来。看着父母仓惶离开，她放声痛哭。

远嫁的生活诸多不如意，佟亚咬牙坚持，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直到老公出轨实锤，她才忍无可忍，夺门而出，第一次回了娘家。火车上的十五个小时，佟亚一直在默默流泪，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竭尽全力争取幸福，最终却换来各种不幸。

情绪最终爆发，是因为父亲把刘鹏叫过来道歉。佟亚新账旧账一起算，把父亲数落得目瞪口呆。她没注意父亲眼底的猩红，自顾自倾倒着多年累积的不满。

父亲是后半夜回来的，踉踉跄跄，酒气熏天。一向冷硬高傲的男人痛哭失声：“人穷志短，我是贪图人家有钱供你上学啊！你灵透聪敏，不上大学可惜了；可是上，家里哪来那么多钱——”

佟亚听着父亲唠唠叨叨大半夜，心里似乎有些许释然，但多年的怨恨已冰冻三尺，她实在无法开口说原谅。心困牢笼太久，她已经找不到走出来的路。

“如果不是你们，我怎么可能远嫁吉林，承受这么多痛苦？”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依然是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