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雪在洑城是罕见的,哪怕是在这冬月。
楼月却很想看看雪,来到玥国一两年了,从溪雨村的破茅屋到这将军府的别苑,她都没有真正见到过一次雪。
梦里的雪落着落着她就醒来了,睁开眼睛望着床顶的雕花木栏杆,蓦然想要流泪。
他已经两三个月没有来看她了。
可错的明明是他,而今却生她的气,他瞒着他的过去,骗着她入府而今又弃她而去。
她知道她只是个小门户出来的姑娘,无权无势,无依无靠,她配不上他堂堂镇国大将军。
她曾傻傻地以为他们情投意合,应当一生一世执手白发的,像那日洑水河边的城楼上,他对她的承诺的一生。
而今,他又纳了三房妾。
楼月的手抚上了自己隆起的肚子,丝织棉被下的温暖微微传入掌心,她所剩下的,大概只有她的孩子了。
泪水自眼角溢出,床栏杆上的木纹模糊成了一片,帐子上的紫色流苏微微随风摆动着。
他曾也是在这一样一个时刻抱住她,口中喃喃的,却是另外一个女子的名字。
外头的天还是蒙蒙亮的,尚是五更十分,从窗户缝隙吹进来的风吹着一盏残烛忽闪忽闪,纵使裹紧了棉被,她还是好冷。
等待黎明的日子是这样痛苦。
她忽然想念邱婆婆家的火炉,很温暖,想念那个民风纯朴溪雨村,想念那数个穷困却又无忧的日子。
1
半年前的夏日,她还在住在溪雨村。
不知因何事故,她的马车掉落山崖,她磕伤了脑袋,失了记忆,这个村庄里心善的邱婆婆便将无家可归的她留在了自己家里。
直到有一日,她同往常一样提着篮子去镇子的集市上卖菜。忽然遇见一位似乎认识她的贵公子。
原来,她是一年前被将军府的李管家收入府的丫鬟,半年前她坐马车去茶树镇采购茶叶,路上马车不慎落入悬崖,她也因此,摔了脑袋,失了记忆。
男子的叙述,与她的遭遇一字不差,就连时间也吻合得刚刚好。
而他,是玥国的镇国大将军,年纪轻轻,就坐拥了洑城最大的一座府邸。 那是不久前他带兵攻下了落城,玥国君主给的封赏。
这些是楼月后来听府里丫鬟说的。
来到了将军府,他将她安排在他的身边做贴身侍女
府内下人常常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楼月,这虽说是侍女,但明眼人心里都清楚。
楼月倒是浑然不觉,只觉得当书房侍女倒是比乡下干活儿要轻松,只需要在他提笔写字时替他研一研墨,在他伸手时递一张宣纸。
楼月没有料到传闻中严肃狠戾的卫将军私下里是这样宽容随和。
他专注地执着笔,笔下的字轻灵飘逸,又不失大气潇洒,他写字的姿势很是熟悉,那挥舞的衣袖,仿佛与梦里的影子重合。
看得楼月一阵恍惚:“将军,我之前,是不是见过你写字?”
“嗯。”他头也不抬。
“可我不记得了我的过去,与将军也不甚熟悉,如果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望将军担待。”楼月小心翼翼地开口,眸子抬起又低下,睫毛轻颤。
“嗯,不熟悉可以慢慢熟悉。”他写完了最后一笔,搁笔抬起头来看她。
那目光里丝毫含着意味深长的笑意,这让楼月有些诧异。
短短一个半月,楼月算是对这位温文儒雅的将军有所了解。
而且他虽为武官,舞文弄墨这一方面却丝毫不逊色于文人雅士。看过他处理的一些公文,身为大将军,不但体恤士兵,还关心百姓。
相处的时日虽不多,却也生出些好感来。
朝夕相处间,他对她表示关心,却无半分的逾越规矩。楼月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敛了她的那些想入非非的小心思。
直到花灯节的那日,他带她出府赏灯。
玥国多雨多河流,国都洑城亦是由护城河的名字命名而来。
斜阳西下,天地一抹余晖,石砖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散发着耀眼的光芒,高高的城楼上,卫陵临风而立,望着这涛涛的河水:“这便是洑水河,整条河环绕着这座城,洑城由此得名……”
“嗯,很美。”楼月目光远眺,河的尽头是山,山又衔接着天上的云。
而这被风吹皱的河水,映着夕阳散落下的光,有若一颗颗细密发亮的星子落入这水天一色的河中。
那日的风光便如那日的心情,他回过头来,看着她那双映着远山夕阳盈盈发亮的眸:“你喜欢这里吗?”
楼月望着远方盈盈一笑,点了点头,天地流光映入她的眼眸。
而她,映入了他的眼眸。
楼月姿色本就倾城,稍稍打扮,便是整座洑城的贵女排出来也未必有几人能与之相及。
美色惑国,惑君王,惑人心。
卫陵看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黯淡。
2
玥国的花灯节,不但要在天上放天灯和烟花,还要在水中放河灯,民间百姓以此来祈祷心中所愿。
卫陵站在石砖城楼上的最高处,目视着这诺大的洑城的一处,目光所及,是王城,是军营,是他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
世事沧桑,辛酸苦辣,这一望,仿佛望尽了天涯。
楼月难以忖度他的心思,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见他薄唇轻启:“曾经我想守护这里,不惜一切地守护这里,因为那是我父亲的遗愿。”
楼月望着他的眼眸,深邃却没有情绪。
“可如今,却觉得自己的双手染了太多的鲜血,欠下了罪孽。”平静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心沉。
楼月瞧着卫陵的眼睛,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倏忽间,那双如深潭的眸子倒映出了五彩的烟花,楼月闻声远眺,千万烟花在这一刻华丽地绽放。
楼台挂上了火红的灯笼,洑水河开始有一只粉色花灯飘入视野,接着两只,三只,越来越多……
不稍片刻,数百数千只河灯游在洑水河之上,水天一色,五色流光,与天上的星辰相映。
楼月看痴了眼,也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话,梦里梦外,真真假假,她早已分辨不清,直到一双手放在了她的腰际,她才猛然惊醒。
“洑城很美,留下来好不好?”他的声音清澈温润,此时却听起来暧昧无比。
“你……”楼月回头看着身后的人,却见卫陵轻声开口,眉目温柔,说出来的话坦然又强硬:“我对你从来都心怀不轨,自带你回府那一刻起。”
“可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没有父母也没有媒人,你愿意娶我吗?”楼月仰着脑袋,眸光微闪,仿佛鼓足了勇气。
她记得有个人告诉过她,如果有一天她遇见了自己的心上人,定要让他娶她为妻。
看她天真美好的样子,语调轻轻,卫陵却心疼得蹙眉。
“我许你一生。”他将她搂紧了,下巴落在她的头顶,环住她的样子,像是得到了一样稀世珍宝。
“一生很长。”
“嗯。”
那日的夜晚,他陪她放了河灯,各自许了一个心愿。
其实若那一刻能永恒,这一生短或者长又如何呢。就像那二十年的漫长人生,也不及那短暂的须臾数日。
只是,她都忘了。
将军府里曲径回廊,月上柳梢头,他目送她转身回房,只是那眉目的温柔是一层浅浅的薄雾,薄雾下是似海的深沉。
那个同样的背影,红裙翩翩,似深夜里满天火花飞蹿,那是一个嘈杂的夜,大火焚尽了所有的一切,她一身红裙,握一柄纸扇,愤怒地扔下阶梯,折了两根扇骨。
多少个午夜梦回,都是那一双含泪的眼睛,相顾无言便转身决然离去。
他紧握着手中的剑,血滴在他的靴子上,他颤抖着手拾起那柄扇子,扇骨折断,扇面褶皱,情断缘尽便是如此。
似一盘打散的棋,还未来得及圆满,就已经散落一地,再也无法复原。
楼月还没走几步,便感觉身后的脚步如风,手腕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没来得回头,卫陵便擒住了她的唇。
柔凉的夜,却于寂静之中生出肆掠,如燎原之星火,将所有的情绪燃尽,疼痛的,无奈的,遗憾的,统统化作了那场大火里纷飞的灰烬。风从耳畔拂过,绵柔又多情,她背倚着栏杆,面色绯红欲要滴血。
“阿陵……”
“我娶你。”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冲动与唐突,但是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一次,想得到的欲望便会更加的强烈。
更深露重,骤雨初歇,帐顶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额角香汗染湿几缕墨发。
红烛残泪,唯剩一室寂然。
已不知是哪个时辰了,夜色仿佛还很浓重。卫陵的手往旁边探去,竟摸了个空,他徒然睁眼,却见一身血红衣裳的女子正坐在床边,手中物什在昏黄烛光下泛着清冷的银光。
楼月弯唇而笑,眼中却无半分清澈的光芒。
他睁大了眼睛,她手中把玩的,竟然是……匕首。
“小月……”他苍凉一笑,惨白的面容神情悲怆。
依稀可以听得见尖锐物什划破衣帛的声音,他满腔血却感觉不到任何皮肤划破的疼痛,唯有心中窒息,沉闷得让人绝望。
一滩血染着他胸前的白色中衣,那抹鲜红,触目惊心。
他看着她那样的目光,眼眶泛着红,黑眸如璀璨曜石,却染着浓浓的恨意,翕动的红唇吐出一行字:“卫陵,我要杀了你。”
“不……”他摇着头,眼中空洞而绝望。
眼前的景致变得模糊不清。
“阿陵,你娶我可以吗?”一面是她那纯澈的眼眸,眉眼弯弯,缀着小女儿家的温柔。
“卫陵,我杀了你。”一面又是那柄鲜血淋漓的匕首泛着冷森的光。
“对不起……”
细密的汗珠自额头渗出,他骤然睁眼时,阳光已经透着花窗缝隙将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卫陵拧了拧眉头,手扶上额头,轻叹了口气。往事历历,竟成了他的重重梦魇。
忽然意识到什么,朝着身边看去,虽然空无一人,却是有着存在过的痕迹。
地上散乱的衣服已经被人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旁的柜子上了。
推开房门,直到看到阳光下那抹浅蓝的倩影,卫陵的心才安了下来。
楼月拿了把剪刀,正在院子里修剪花草,察觉到有人来,才放下手中的剪刀朝他盈盈一笑:“阿陵,你醒了。”
3
他许诺她一生,楼月却没有料到他是说纳她为妾。
洞房花烛夜楼月手指攥紧看着地面,直到一双黑色的靴子落入她眼帘。
卫陵拿起称杆,还没靠近她,楼月便徒手掀开了盖头:“阿陵,你娶我做妾,是因为你觉得我配不上你吗?”
他的手顿住,眸光落到了她的脸上,声音平静:“你出身低微,若为将军正妻,于礼不合。”
“那你何故娶我呢?”楼月眼中擒泪,声音哽咽,语气难得的倔强又委屈。
她不介意位份高低,不介意荣华富贵,她只想成为他的妻子。因为只有妻,才是与他携手一生的人。
他伸手替她拭泪,楼月别开脸,眼中盈盈泪光:“我喜欢你,你也心悦我,难道不应该是要成为夫妻么?”
“小月,为夫是将军,若娶一个侍女为妻,必会引来非议……” 他伸手轻轻将她拉了过来,眸中满是心疼。
楼月垂眸,忽然想明白了几分,他是声名赫赫的将军,若娶一个婢女为妻自是折损颜面,他官位极高,自是需要这份尊严的。
那失落的目光戳痛了卫陵的眼睛。
“你相信我。”千言万语,千丝万缕的情绪只化作一声停留在耳畔的低语。
成亲之后,楼月偏居别苑。
卫陵待她极好,每日办完公务都会来看她,她要什么他便给什么,绫罗绸缎也好,金银珠宝也罢。只是这些似乎并不能让她开心。唯有他送她的那只兔子,尚能博她偶尔欢笑。
卫陵望着她的身影,常常失笑。
――――
慕清决第一次见到楼月便是在那回廊深处, 木栏杆下的月季花开得正旺,满院花香,女子椅栏而立。
出现在将军府后院,这身打扮,她显然不是婢女,这是慕清决接近她的初衷与理由。
但当楼月回眸时,慕清决刹那间的滞住。倒不完全是惊艳于她的容貌,只是,那张脸,与那张画卷上的人儿如出一辙。
楼月看了他一眼,点头示礼便径自离去。
慕清决看着那珊珊离去的背影,唇角勾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回来的路上,楼月听说将军纳了第二房妾,那是门客曲大人的独女曲映柳,是个娇艳明媚的美人。
楼月眸中氤氲一片,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时,绿竹的眼神极为担忧。楼月走到书桌前,铺一张宣纸,提笔写字。
绿竹闷声在一旁研磨,待看见那纸卷上出现的字时,睁大了眼睛摇着头:“夫人,不可……”
楼月终于忍不住,握着笔的手在抖:“有何不可?他若无情,我为何不可以离开?”
绿竹第一次见素来温柔的楼月露出的一丝恼怒的神色,她一时错愕,不知如何开口。
下一瞬间,却见楼月提着笔,拿袖子拭泪,无助得像个孩子:“其实我可以什么都不要的,我只是想成为他的妻子,唯一的妻子,为什么不可以呢?”
可惜,她只是一个妾,而且他还会娶别的妾。
卫陵站在门口,闻声顿步,足足站了很久,直到楼月发现了门口的身影,回过头时,笔落到了纸上,墨渍将字儿晕染。
绿竹忙将纸揉成团儿:“夫人,这张字儿没练好不要紧,下午绿竹陪你接着练。”
卫陵淡淡瞥了眼那已被揉皱的纸团:“小月,官场上的事情,你不懂。”
楼月望着他,那双深沉的眸子,其实藏满了忧愁。
楼月心中不悦,卫陵却眉心蹙着拥她入怀。
今日下午他拿着十万大军的虎符站在吴副将的面前。
吴崇凛黑着脸,手握成了拳:“卫陵你疯了!”
卫陵拿起了桌上的酒杯,笑得凄然:“如果是你,你会如何抉择?”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而今你手握重兵,几大重要的兵备地图全在你手上,你凭什么认为你能安然离开?”吴崇凛接下他手中的酒杯。
“你舍不得让她在府中受这些委屈,那就甘愿让她从此随你颠沛流离吗?”
“许是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4
曲映柳在这将军府自然是不得宠爱的,日日憋屈,怨从心生。
一日瞧见了那只蹦到她院门前的兔子,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拎起那只浑身雪白的兔子,狠狠地摔在了门槛上,头破血流。
楼月跑过来的时候,地上已是一滩血迹,雪染红了那雪白的毛,那只兔子红眼睁着,鼻头不停地呼吸颤抖,浑身抽搐。
“小白……”楼月泪水夺眶而出,伸手就将那只血淋淋的兔子如往常一样抱在自己的怀中,沾满了鲜血的手一遍遍地抚着它的髦鬓。
卫陵赶到的时候,楼月正满手泥土和鲜血一捧土一捧土地埋葬着那只兔子。
泪水丝断了线的珠子,绿竹以为楼月是太喜爱这只兔子,却不知,除了只兔子,还有更令她伤心的事情。
昨夜下了场雨,打了些雷,卫陵又做了一个噩梦,闭着的眸子神情苦痛,楼月被雷声惊醒了,见了卫陵溺于梦魇迟迟醒不来便摇着他的胳膊:“阿陵,阿陵……”
卫陵一把捉住楼月的手,死死握住:“不要走!”
“我没有走。”楼月忙安慰道,秀眉也拧了起来,那手上的力道,将她的骨头捏得很疼。
“阿窈……”
楼月顿住:“阿窈是谁?”
“阿窈,不要走……阿窈!”卫陵骤然睁开眼睛,看见了楼月那张神情惶惑的脸。
楼月呆呆地望着他。
卫陵愣了片刻,旋即拥她入怀:“一个噩梦而已,对不起,吓着你了。”
楼月却低眸不语。夜静谧如斯。
良久,她轻轻抬眸望着他,才发现他一直在打量她脸上的神情,好似在思索着什么。
“阿陵,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楼月的声音轻轻地,心中苦涩抑在心中无法流溢。
卫陵眼神躲闪,一丝慌张:“方才,我可是说了什么?”
楼月从未见过如此镇定的他有如此慌乱的神色,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刹那间闪过竟然是……恐惧。
“阿陵,你告诉我,好不好?”楼月拧了拧眉头,眼中溢出泪水。
卫陵一瞬间的失神,听见这句话后神色方恢复了原有的平静:“你想知道什么?”
“阿窈是谁?”
“一个故人,都是些旧事了,不提也罢。”卫陵蹙了蹙眉,搂紧了楼月:“小月,不要多想。”
楼月不傻,连梦里唤的都是她的名字,那么要忘记这个叫“阿窈”的女子是多么不易。
――――
卫陵捧着起楼月的脸:“我都听绿竹说了。”
是曲映柳摔死了她心爱的小白。
楼月眼眶含泪,轻轻一笑:“卫陵,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卫陵眉头渐渐深蹙,拥着她的手有些颤抖:“我再去给你买一只好不好,一模一样的。”
那夜花前月下,楼月看着曲映柳被送走,那个女子哭着闹着扯住卫陵的衣角,却是硬生生被带出了将军府的后院。
这便是妾,与奴无异。主子不喜欢,便可以随意赠人或者送走。
绿竹提着一个小木笼子笑嘻嘻地走来,里面是一只活泼可爱的幼兔,像小时候的小白。
楼月却没有再看它一眼,径自回了房。 绿竹望着她的背影愣住。
入夜渐深,楼月趁着下人们都在沉睡,悄悄溜出了别苑。
慕清决在约定的地点等她。
楼月拎着包袱,眉眼弯弯,眸中波光流转,竟比月亮还要皎洁:“有劳了。”
走的时候,楼月回头望着那屋子里忽闪忽闪的烛火光,想着今夜的风这般大,那封信会不会被吹走了,卫陵就看不到了。
慕清决望着她,这些日子他虽与楼月的接触得不多,但是每一次相谈,心弦似乎被这个女子的一颦一笑扣动。
思绪流转间,慕清决已经改变了送她入王宫的决定,巷子的尽头是将军府的偏门,慕清决一身黑袍,立在门口问道:“离开了将军府,你想要去哪里?”
“我想先回一趟溪雨村,看望邱婆婆。”楼月提着裙摆下了两节台阶。
慕清决忽然握住了她的双肩,清冽的眸子凝视着楼月:“若我能在他之前认识你,定娶你为妻,绝不会委身你为妾。”
楼月怔怔然,她没有料到,她待他如友,他却怀了这份心思。
“你是个美好的姑娘,你值得最好的。”慕清决望着楼月,眸中情意流露。
楼月抱紧了包袱,想要退一步,慕清决却没有半分要松开她的意思。
“小月,离开他,我堂堂正正娶你为妻。”
他的声音如风在耳边刮过,楼月泪水溢上了眼眶,大抵在此时,她才能真真切切感受到心中的那份难过吧。
这句话若是阿陵亲口对她说的,那该多好。
此时面对另外一个男子,她却无力回答,摇着头话还未说出口,便看见有人拿着火把朝着边涌来:“人还没跑远,快追!”
慕清决拉着楼月还没跑两步,便被侍卫团团围住。
他们没有发觉,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坐于高楼之上的亭子,那是将军府最高的亭台楼阁,足矣看到下面所有发生的一切。
夜风徐徐吹着,冷冽入骨,他轻轻眄着下面的二人,眸中静若深潭。
桌上放着被揉烂的信纸,他手中的杯盏亦被生生捏碎,手握紧成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鲜血自指间缝流溢而出。
下人们的闲言碎语他装作没有听到不代表确无此事,不然谁会这么大的胆子,敢拿他卫将军的宠妾无事生非?
5
楼月抱紧了包袱,卫陵拿着帕子擦着手上的血渍,从侍卫中央踱步而出,声音轻轻,还和以前一样温柔:“你想逃去哪里?”
楼月望着他:“怎么,现在要像犯人一样抓我么?”
卫陵闻言一愣,只此一幕,竟与记忆中的光景重叠,那日城楼的大火前,她也是这样回眸:“你要将我当做敌人俘虏么?”
“随我回去!”卫陵双拳攥紧,眼眶泛红,这么多年他宦海浮沉,鲜有怒色,而今在这样一个深夜,他胸腔之中似有滔天的怒火即将喷薄而出,将他所有的理智,城府都吞噬殆尽。
这份怒,不知是因为她,还是因为他自己。
是他的错,他毁了她的一切,明明是想要弥补,而今,却又将她逼上这般绝路,而他亦同样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从此万劫不复。
“回去做你的妾吗?”楼月哭着问。
卫陵的心蓦的钝痛,如一把生了绣的刀子,一遍一遍地将他的心划得鲜血淋漓。
他竭力压抑自己心中的怒气,鲜血从指尖滴落到了冰凉的石砖地面:“听话,随我回去。”
他拿了件黑色披风,走过去轻轻披在了楼月的身上:“我带你去看烟花。”
五彩的烟花如那日洑城河边的城楼上所见,绚丽无比。
楼月痴痴地望着这半夜深更扰人清梦的烟花,那日,她有那样美好的愿望,盼着那样好的未来,她只想嫁与他为妻。
而今,这个梦是彻彻底底的碎了。
“他同你说了什么了?”卫陵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望着这深邃的夜空,烟花尽放,瞬间的绚烂,而今只剩点点余灰散落,若尘埃一般,风一吹,便散了。
“他许诺我,娶我为妻。”楼月望着夜空,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少有的倔强。
“所以,你便数次与他幽会,就因为这个!?”
楼月双眸含泪,望着卫陵,他竟连这点信任都不曾给她。
没有半分的撇清与解释,她咬着牙,泪水从脸颊划下:“是。”
总是再强的本事,再有能耐的隐忍也抵不过这一声轻飘飘的是。
“他有什么好?”卫陵攥紧了拳头。
“至少不会委屈我做妾不是吗?”楼月望着他,一句话将他堵得无言以对。
卫陵扣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拽到身前痛吻着,力道之大,磨破了她的唇,丝丝血腥在唇腔弥漫。
楼月不住地哭泣,他却再也没有替她拭泪安慰。
后来发生什么了,楼月忘记了,只知道那晚他甩着袖子离去,再也不似往常一样日日来看她。
那段时间,将军府外歌舞升平,时常有官员送来美人儿,她知道,另一方宅院里已经住下了三位。
6
思绪戛然而止,楼月望着窗外渐渐升起的黎明。
“绿竹,我想去城楼上再看一看烟花。”她忽然道。
“可夫人有了身孕,不……不宜出门。等夫人把孩子生下来,咱们再去,好不好?”绿竹躲开楼月的目光,有些无措地望向院门外。
楼月凝着绿竹的眼睛:“你有事情瞒着我?”
绿竹心下一慌,将军久战未归,楼月身怀六甲,这般时候,千万可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将军走前千叮咛万嘱咐,照顾好她。
楼月手中的帕子落到的地上,是不是她误会什么了呢?
将军府这两月以来静悄悄的,卫陵就算真的厌了她,也不会连这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阿陵,去了哪里?”楼月不顾阻拦地跑出了梨院,府中姬妾全被遣散,诺大的后院,只余她一位女眷。
寒风猎猎划着枯枝发出刺耳的声音,三两奴仆迎风行走,将军府一片凄荒寂寥之景,楼月站着冷风中一时错愕,绿竹忙给她盖上厚实的披风。
绿竹无奈之下只好如实相告,楼月听完泪水嗒嗒而落,她以为卫陵是不理她了,不要她了,却全然没有去思考他也许不再府中。
不管他心里的那个女子是谁,她的心自始至终都在他的身上不是么?他远赴疆场,她都没有为他绣一个平安福。
三个月焦急地等待,日日祈祷,孩子终于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里出生。
孩子出生后,楼月日日登上这城楼,等待着凯旋铃声的响起,等着她夫君归来。
慕清决站在城楼下望着那个娇小的身影儿,薄得像一片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的羽毛。她是那样的深爱卫陵,那样叫人心疼。
她都忘了,不过忘了也好,这世间多少美好故事从忘记开始,前尘往事统统可以因为忘记而一笔勾销。
马蹄声自路的尽头传来,一片金色的铠甲渐入视线。卫陵一身银甲骑着一批棕红色的骏马归来。
绿竹眼睛发亮:“夫人你快看!”
楼月两手紧扣,也笑了,笑了半晌却流出了眼泪,望着马蹄渐近,楼月旋身跑下了城楼。
慕清决没有什么表情,握着那一副与楼月一模一样的画像,扔进了茶馆的火盆里,片刻的功夫,那副画燃成了灰烬。
末了拂袖起身,悄然离去。
入了洑城城门,卫陵翻身下马,近半年未见,一言未语,拥着楼月入怀。
――――
“阿陵,我们的孩子,你为她娶一个名字好不好?”楼月笑盈盈。
卫陵怀中抱着咿咿呀呀的婴儿,眉色温柔得溺人:“你这么喜欢吃萝卜,不过就叫她小萝好了。”
见楼月拧眉暗恼,卫陵笑了:“愿她以后尽享荣华,衣食无忧,不如就叫绮罗吧,朱楼绮户的绮,绫罗绸缎的罗。”
也不知是不是这半年的别离消除了两人心中各自的芥蒂。自卫陵回来后,将军府里的日子和美安宁,楼月与卫陵琴瑟和鸣得羡煞旁人。
将军府中再无人说楼月是妾,楼月也逐渐忘记了那个名字,将那晚的秘密和心事藏在心底。
关于往事,卫陵更是只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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