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符

窃符

                                一

初见他，剑眉朗阔，分明一派英武之像，只是那舒眉一笑，也风轻云淡，让人想起群岚飞雁，一抹渊色深。

那时候，魏国还没有如姬，没有窃符这故事。只有人人称道的无忌公子，文韬武略，举国无双，容貌俊逸，性格和润，更无数小女儿的心上郎。

我的父亲不狩不猎，不农不商，空有才华满腹，却少了入仕的运道。彼时信陵公子招贤纳士之名已传天下。父亲便千里迢迢带我从桂陵赶往大梁。行程匆匆，连拜祭早逝母亲的机会也没有。日后再未回过家乡，这便成了一大憾事。

不过，就算日后宫闱寂寞，也还好有他。就算远远望着，就算他只会叫如姬夫人，我也心甘情愿。

万事皆寂寥，岂独我一人，勘不破，忍不得。

                                  二

谁知途中父亲被歹人夺去了性命，我一路奔逃，又阴差阳错到了大梁。可怜我孤苦无依，忽才想到了信陵公子。那天去见他的狼狈模样，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可笑。

幸好他求贤若渴从未注意过身份地位，我倒也被守卫半是疑惑半是恭敬的带了进去。可惜我难文难武，效不了出谋划策暗叹刺杀的力。

书房走出来的无忌公子一袭白衣无尘。听我说完遭遇后，脸上竟然有了悲苦的颜色。他说，令尊的仇，无忌一定会报。眉宇间的坚毅忽而让我移不开眼睛。一见倾心，这便是命。

我说，请公子收留，如诗愿为奴为婢报答公子的恩情。

此后，便在信陵府住了两年。诗词歌赋，丝弦箫管，品茗煮酒，清歌婉言。日子充实而丰盈，只是极少见他。

还记得那天是冬日少有的暖晴天气。他第一次亲自来寻我。客房里，我揣揣不安，却也用窃喜的眼神看着他。

他先开的口，如诗，你多大。

十九。

公子说，不小了，我帮你安排一门亲事可好。

慌忙跪下。我说，公子，奴婢愿伺候公子一生一世。说着说着，泪便不听话的流下来了。

他说，如诗，你可知道我从未当你是奴婢。你父亲虽未曾为我效力，也终究为我而死。于你，我不过是罪人。唯有给你前程锦绣，我才会稍许心安。我让你嫁的人便是王上，以你倾城的容貌，即便当不了王后，也会极其受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个女子不想？

我抬起头忽然看不见他如水般清亮眼眸的尽头。给我前程不过是幌子。我若得了宠，减少魏王对他的猜忌才是目的。他虽忠国爱家，却也受不得流言蜚语，只能今日献宝物，明日献美女，取悦他那同父异母的王兄。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不想。真的不想。

我问他，公子可是真心。

他点点头，忽而背过身去。

泪落连珠子。

我知道我中他的毒已经太深，心思千回万转也只会为他。明知是一杯毒酒，也只能，也只会甘之如饴饮下去。

我说，谢公子提携。再多的委屈只是零碎的话，堵在唇边，吐不出，咽不下。

我只当你的转身是不愿我离去，我只当你真心实意给我前程，我只当我的付出会让你记住我一辈子......

暖晴的白日，夜里变得很冷。我打开宣花窗，看着如墨滚的天边，一杯一杯喝着陈酿的酒，却整宿未醉。

                                    三

入宫那天，大雪。天也应景，地也留情。

他牵着我的手从宫门外走向宫内。指腹冰凉。

他说，如诗，你冷吗？

脱下狐裘披在我身上。

站在殿外等候传召，雪花落在他脸上也不见融化。他强装不冷，只是扑棱扑棱的眨着眼睛。

我说，公子不要动。伸出手来轻轻摘掉他眉睫上挂着的一片雪花。白梅似的香气。他忽然笑了，黑曜石般的眼睛眯成一条好看的弧线，如同第一次见他，风轻云淡，岁月安好的笑。

我也笑了，我说，公子啊，如诗多么希望这一刻是永恒啊。

他别过脸，轻轻说，傻孩子。

我是傻，傻到愿意为了你和素未谋面的人在一起。

我说，这样就可以看公子出丑的样子。边说边脱掉狐裘，复又披在他身上。

只能装傻，即便你绝世聪明，我也不想你看透我的心。不然这般牺牲，会让我显得多可悲。

                                  四

不出他所料，我在宫中果真受宠。魏王见惯了谨慎拘束的名媛淑女，也见惯了各地奉上的风月情浓的歌姬舞姬。他说，唯独我会让他想到自由。不过是平民女子的天真，不过是不邀宠不献媚的洒脱，却成了深宫里最蛊人的魅力。

那容颜与公子三分相似的王支配着他的权利。东海的明珠，西域的玉璧，匈奴的胭脂，南国快马运来的荔枝。样样堆在面前，我却极少笑。

王说，如姬，你这般，让我想起前朝的褒姒，是不是，烽火戏诸侯才能让你笑一笑啊。

我说，王，你醉了，却又端起酒杯来，喝了下去。醉吧，醉吧，醉了才不会想你，醉了才不是我自己。

王，后来说，如姬，你可知道，你什么时候最美，还未待我答话，王又喃喃自语道，是醉了啊，醉了我才可以见你欢颜啊。这话说得多动听，我又何尝不想给王我的欢笑，可惜我办不到。

心痛一始，便是无止无休。

夜夜还会有人熬那醒酒的莲子羹来。莲子心苦，我们双双苦。

                               五

公子那日来见我，提着式样方正的盒子。一打开便吓我一跳，是一颗腐烂的人头。

他说，如姬夫人，这是当年杀了你父亲的歹人，我派刺客取下他的项上人头，现在敬献于你。

我说，谢公子为如姬报了父仇，如姬无以为报，只有给公子一个许诺，即便是死，如姬也绝不会推辞。

他说，如姬夫人言重了。

我早已不是父亲口中如诗经里女子一般的如诗了，我不过是王的宠妃如姬。于你而言是，与我也早已认定。我想现在的自己有能力为你效命。

看你的背影渐行渐远，我忽然觉得可笑。

公子，几年前就能杀掉的凶手为什么留到现在。你急于得到虎符夺了晋鄙军权，北救赵西却秦的现在。他们说，你爱上一位赵国的女子，我只当是宫闱寂寞的闲话，现在却不由得信了。罢，罢，罢。我只等你来说偷虎符的话吧。

可是，你或许知道，你杀的那个人不是杀害我父亲凶手。真正的贼人早已被魏王秘密派兵剿杀干净。我见过另一颗人头，嘴边的痣和凶手一模一样。

只是我还记得你的承诺，令尊的仇，无忌一定会报。于是，我告诉魏王，他杀错了人，却告诉你，谢公子为如姬报了仇。

我是如诗时，给你说过许多无邪的真话，你或许记不下。现在我是如姬，只能说假话，骗魏王，骗你，骗我自己。

我想是你为我报了父仇。

呵呵，就这样骗自己。

只是我给你的许诺绝无半分虚假。死，又何尝可怕，活着无凡尘可恋，除了有你。

                               六

我偷了虎符，助信陵公子一路向北到了邯郸。

大殿之上，王说，如姬，你为何这般负我？

于己，如姬不过是报恩，于国，信陵君也是请如姬做为国为民的大事。我背负了国家大义只负了王上你，并未觉得后悔。如姬也愿一死以谢大王您对如姬的恩情。

拿出早已备好的毒酒，一饮而尽，甘之如醴。圉，我绝非有心负你，只是情到深处，早已不能自己。

这般折磨，如你夜夜酩酊，所以，你懂。

唯一庆辛的是，我伪装着，让你并不知晓我对无忌的情谊。我只愿你记住一个天真洒脱的如姬。

                                七

那日，魏王宫里的悲恸，许多宫人还记得。

魏王抱着如姬夫人的尸首说，如姬，我说你负我，并非是要你死啊，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伤心，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有多么在乎你。

他说。来人传信陵君。

如姬，你一定希望他来看你吧。魏王这句呢喃却被左右的宫人听了个清晰。他说，如姬，只要你醒来，我就让无忌娶你。我是王上，我的话一言九鼎。

我以为，魏王不知道，原来他早已心如明镜。

也只是在骗自己罢了。

                                 八

魏安釐王二十年。公子杀晋鄙，进兵击秦军，秦军解去，遂救邯郸，存赵。威振天下。

信陵君知魏王怒，独与客留赵。

于赵国娶一女子，容貌酷似如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