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雒尘摩诘
第二十七章 归家
最终问方生的还是臾老。
楼阁窗框透过晨曦的光彩,映在清粥小菜的案几前,三人斟茶共饮。
“方小友,你可想好了?”臾老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问道。
没有铺垫,没有婉转,就这么突如其来。
“我不舍得。”
良久,方生又缓缓道:“既然命运让我天生能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见到别人见不到的光景,虽然那光景在黑暗里,可人心却不黑。”
林卓很欣慰他不再自我厌弃。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因缘如此也必定有他的道理。若不是臾老,或许我的坟头草早已三丈高,现在又怎么让您再受苦呢。”
臾老的唇角微翘,眉目柔和,就好像这淡淡的旭日。
“你欲往何处?”
何处?
方生想起儿时他问臾老那女鬼最终去往何处,而他说——去该去的地方。
而自己该去何处呢?
方生怔在哪里,目光迷失在茶茗的白雾中,直到臾老为他添茶。
“先回姑城看看姐姐。”他依旧说了之前的打算,原本没有期限的闲散游荡该结束了。如今,先回家看看,再作其他安排。
“你心中有数便好。”臾老点头又问,“郑家还要继续拜访,看看那娃娃如何了,以一月为期。你们莫要为贫僧忙碌,误了自己的事。”
林卓摆手:“只有一月后于家的法事。我等无甚要事,不为难。”方生点头附和。
再次拜访郑家是三天后。
三人进到主院,就看见小十二攀着假山四顾。
“十二郎君,你慢点。”身后的奶娘无奈劝道。
小十二见他们进来,猛然往松软的草地上一跳,奔跑到方生面前,气鼓鼓地喊道。
“骗子!”
“十二!谁教你的礼仪?给我道歉!”引路的情源一听眉毛倒竖,毫不留情的呵斥。
方生三人明白过来,他这是找不到他的“朋友们”了。
小十二撇着嘴要哭,想想还是憋了回去,哼唧哼唧:“十二给诸位见礼。”
臾老牵过他的手,走入内堂。小十二乖巧地坐着,恭恭敬敬地回答臾老的问题。
末了,方生抱起小十二问:“我哪是骗子了?”
“没有捉迷藏!没有新朋友!他们也不见了,不理十二了……呜呜呜……”
小十二气鼓鼓地喊着,最后自顾自地哭起来。
清源十分无奈,对臾老与林卓道:“这几日他脾气见长到处乱跑。我也已经发出邀请,准备过几日给镇上几大家同龄孩子办个游园会,让十二结识点新人。”
臾老点头赞同:“目前状态不错,可用几日安神之物。贫僧一旬之后再来。”
那边方生给小十二编了个草蚱蜢,才让他停下了哭声。
三人回到吉桂镇的主街上也不过过去了一个时辰。
“要不要去晒个太阳?”林卓的言下之意便是,要不要摆个摊打发时间。
一刻后,来往的路人便能看见主街上这个奇怪的摊位——
一个书生靠着案几旁的无字白幡,手执竹卷诵读,案前的青衣道士在给人起卦,最让人侧目的是坐在石阶上的闭目养神的僧人,如如不动。
自从林卓砸了那老翁的招牌后,认识他的人也多起来,来卜卦的人也多了。
也是从那之后,方生可是不敢在他面前给人卜算,班门弄斧,他还是给人写信吧。
而后的日子,臾老离开几次,林卓找了清源拜访于家。白狐时不时会来客栈找他们,方生偶尔也会去看小十二。
第二次见小十二的时候,他已经忘记了上次的哭泣,化身为小霸王让别家的孩子哭个不停,惹得郑传风又喜又恼。
最后一次相见,臾老的一句一切甚好,让郑传风完全放下心来。
于家的阴魂也在祭祀那日渡尽,便到三人的离别之时。
臾老一声佛号:“此番事了,有缘来日再见,贫僧先行告辞。”说罢便拂衣而去。
“我也该走了。”方生看着臾老远去的背影,想着好久没有看见姐姐了。
林卓点头:“我明日回北寰山,白狐与我一起。”
“再会。”
二人干脆地告别,方生继续向南,林卓来到了郑家。
他坐在墙头看着仰头望着自己的那双黑亮小眼睛。
“我要走了,送你一样东西,你可别告诉别人。”
再次上路,方生抛却了四处游历的心态,直奔姑城。不一样的是,在看见姑城城门的时候,换上了一身道袍。
晨间闹市,方生走在自家门口的小巷里,热闹之声不绝于耳。青砖小路如旧,只是熟识的人都已长大。他在自家紧闭的大门前停下,回想先前准备的措辞。
他敲响了木门,木门震动,掉落一层灰,许久没有人开门。
“这是谁家后生?”一个老妇的声音响起,方生回头,眉眼间依稀能认出是临街的大娘。
“这里没人住哟。这家姑娘两年前就嫁人了,宅子空着,说要留给自家弟弟。哎,谁知道那臭小子……哦,”老妇捂嘴,眼珠轱辘一转又道,“谁知他什么时候回来,听说跟着神仙学本事去了。”
方生应了声多谢便离开,他不想让过多的人知道他的归来。姑城的民风未开,看着道士站在面前,也有不少人识不出,这也是当初方生不收待见的原因之一。
方生第二个找的是张崇,不过他没去张家,而是在一家小客栈住下。
小二早已不是原先熟识的,他掸掸手中的粗布,热情道:“这位……道长是别处来的吧。这儿的面点可是正宗,您要来个什么?”方生要了热汤面,顺便问起了这里的读书人。
“张家啊!我知道,不就是之前郁修先生在这儿赞赏的那个人吗?听说啊,那人是去年院试头一名,可让大家欢喜坏了。”
夜里,方生一如往昔俯瞰街市,还是那些稀稀落落的游魂如旧。唯一让方生感到时光存在的,还是那已经听不到了的城东跳井自尽女子嘶喊。
想必,因缘际会转世投胎了吧。
不如让我做那安魂之人罢。
离去的人需要,在世的人也需要,也算为自己攒些功德。
低沉的诵念声不绝。
次日,方生找到了张崇。
张崇惊讶地看着眼前一身道袍的方生,喊道:“哎呀阿生哥,你这是求仙问道了?”
方生只是笑了笑,张崇以为他谦虚,拉着他就要摆宴。
期间,方生问了方梨的去处。
“你姐前年嫁给余捕头,我那日说得没错吧,他俩可是对上了眼。他们住在南街,生了个大胖小子。”张崇嘿嘿一笑,又说起了正经的,“哦,对了。好像你爹回来过,具体你姐见了怎么说,我就不知了。”
方生急着要走,张崇拦下他非要将当年张秀才留下的鬼神异志给他。
“还不是我娘一直逼我扔,我不舍的,这不今日见着你,你就收了吧。”
最终方生挑了数册才离开。
南街,方梨抱着襁褓中的孩儿在自家院子里晒太阳,两人的脸都晒得通红。半晌后,她将襁褓背在身后准备烧柴做饭。
“吱吖。”
方梨听见木柴被踩的声响回过头,抬眼就看见一个陌生男子立在自家院中。
“你,你谁?”她拢着身后的襁褓,举起灶台便的铲子,“别过来!”
“姐……”
清亮的声音仿佛穿回了那个小院,那个蓄满泪珠的眼眸如同月夜的孩子。
方梨的铲子滑落在地,“哐啷”的声响让她回转现实。
“阿生?”她颤着双手小步跑来,略带油腻的手在方生的道袍前划动,却不敢触碰。
方生握上她的手,安抚道:“姐,我回来了。”
“我的阿生!”
方梨撞入少年高瘦的怀里抽泣,背后的孩儿也跟着嚎啕大哭。
方梨也顾不得做饭,拉着方生问长问短,方生一一耐心答过。
“你坐着,我去做饭。一会儿你姊婿该回来了,咱们一起吃饭。你等着。”
方梨笑着抹抹眼泪,留下孩子去做饭。
孩子唤作“阿飞”,也不认生,吱吱呀呀地与方生玩闹了一番,沉沉睡去。
方梨的最后一个菜盛好,方生便听见门扉声。余捕头见到一身道袍的方生一愣,脑中一回转,将他认了出来。
省了一番解释,方梨招呼着两人入座,自己端上饭菜。
余捕头想拍上方生的肩,来一句“不醉不归”,可看着这青色道袍,他只能讪讪地在方生面前的大碗里倒上酒:“这回你回来住多久?阿梨总是念着你,那头的屋子还给你留着呢。”
他不敢久呆,怕自己忍不住,舍不下。今日见余捕头如此眼利,更不能长久。
方生依旧像儿时浅浅一笑:“见一眼就该走了,师父还等着。比此去一别,恐怕不会归来。房子不必留给我。”
最后一句是对方梨说的。方梨听着,相见的欢喜也淡了。
方生见状又笑道:“姐可是担忧?那可全天下俗人都得有人忧虑了。”
方梨给两三布菜,不住点头道:“我的阿生最好。”
“爹回来过了,他说见过你,还留了不少银子。”
方生点头,表示自己知晓:“我见过他了。”就此一句,不再说话。
方梨见状明白他没有要与钱昀一起过的意思,叹道:“他要如何便如何吧,我们无法管也管不到。如今我与余郎很好,你也好,那边足够了。”
三人抛开悲伤话题,使劲地劝酒吃着桌上热腾腾的饭菜。
“很久没有尝到姐姐的手艺了。”
方生吃光了方梨给他布的菜,让方梨笑弯了眉眼。
直到月起星稀,方生最终拒绝了余捕快的挽留,返回客栈,潜入了幽暗的小巷。
黑暗让他卸下防备,腥臭从心底窜上喉头。方生一个哽咽,低头吐出一地污秽。汹涌而来的滋味不好受,他弯身呕吐,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挤压殆尽。
从离开姑城到回到姑城,这么多年都是素食度日,何时吃过如此多的酒与肉。
污秽染上道袍,恍若谪仙堕入凡尘。
次日晨光熹微,方生就从马厩中牵出马儿。
“清风,这里是你的故乡,如今又要与我离去,陪着我的只有你了。”
方生走了,没有通知任何人。
他如当初逃离湖城一般逃离姑城,离别的愁绪没有减弱丝毫,一颗心照旧无处安放。
[玄幻] 异瞳(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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