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雒尘摩诘
第二章 去处
夜幕低垂,未到月半之日,天际的月盘皎皎,隐约透着圆满。一个白衣蹁跹的清秀少年横卧在简陋院子里的土屋屋脊上。他不喜烈日,如今的凉风月影倒是他的最爱,因不常受灼热的肤色也是莹白。在月光的轻抚下,犹如梦幻。他双臂为枕,将脖颈搭在上面,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清透的眼眸望向空中,没有焦点。
在他的视野里,游荡着三三两两的幽魂。他们形容各异,人畜精怪皆有,漫无目的地穿梭、寻觅。有一两个是他一直见到的,更多的是这几日新来。他们待得再久,也不会超过两个月。很多时候,他们都是自顾自,除非怨气极重,不会对他造成困扰。
似乎耳边依稀能听到女子的嘶喊声,方生百无聊赖地掏了掏耳朵。那是城东跳井自尽的女子,从方生记事起,每过七日都要闹上一回,让人不胜其烦。
“阿生……”
方生的脑海里悠悠地响起一个声音,让他一个激灵,不禁侧头望去。
眼前的人,哦……不,是一只鬼,由远而近慢慢飘来,它变化成坐的姿势,半悬在空中,在方生面前一尺远的地方停下。
这只鬼,是一月前方生在城外的断桥边遇见的。
姑城西面三四十里的地方有玉扬湖,湖上有断桥。自方生出生起,那座桥便已是被拦腰截断的模样,据传是当年洪涝导致。大人们说,那座桥很危险,时不时有人因夜间匆忙赶路而丧生湖底。
直至两年前,姑城里来了一个行脚僧,方生见他要去断桥看看,便偷摸跟了过去。那里有水鬼,方生很早就知道。和那个跳井的女子不一样,她一直很安静,但方生直觉觉得她更暴戾、更危险。
那时候,方生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只见那身着藏蓝祖衣的僧人一挥衣摆,盘坐在地,嗡嗡念着什么。方生只觉周身阴风渐起,浑身冰寒。半个时辰后,这个感觉慢慢消散了,湖边恢复了不同往日的静谧。那个让他觉察危险的湖面变得平静无波,他感受不到鬼怪独有的阴气存在。
怎么回事?结束了?那水鬼去哪了……
方生皱眉,还未等他想出个所以然,一个温暖干燥的大手忽然罩上了他的头顶。方生心头一惊,只听到温声的言语,才舒了一口气。
“小娃儿,夜半阴寒,回家去吧,莫要再乱跑。”
方生还记得,他从手腕上褪下佛珠,给自己戴上,搀着自己的手走回城里。
回家的路上,他抬头望向专注行路的僧人,问:“她去哪了?”
僧人知道方生在问什么,轻道:“该去的地方。”
方生不懂,想到什么,又继续问:“你能救其他鬼吗?”
僧人笑了:“他们自有因缘,不需要我救。”
方生疑惑不解,僧人却笑而不语。
就算他将小脸皱成了包子,那记忆中藏蓝衣摆的行脚僧还是离开了。
一个月前,他去玉扬湖,遇见了这只鬼。他在断桥边徘徊,发现方生竟然能看见他,非常意外。方生也十分惊讶,他熟悉鬼魂,知道一般鬼魂都是浑浑噩噩,清晰神志又能交谈的十分少见。
方生摸了摸怀中的佛珠,回过神来,望着眼前的鬼魂,等他开口。他知道若是自己问,是问不出什么的。这些年,他练就了用意识与鬼魂交流的能力,虽他们能表达的不多,但聊胜于无。
“我要走了。”话语逐字地传入方生脑海,淡然而平静,不同于他刚来时候的急燥。
方生哑然,他忽然又想起那一抹藏青色。
是去该去的地方吗?方生望着他,想问。最终,却没有开口。
“你的事都办完了?”
鬼魂点头。
当初他并没有告知自己的名字,只是说——人已死,还在乎什么名字。方生只知道他是临镇的。
夜风吹拂,鬼影萧索,他望向远方的街巷,重复道:“快了……”
夜幕下的长街和一排排屋舍,失去了白日的喧闹,取而代之的是街上飘荡的鬼影和屋舍里鬼魂们不为人知的重重争夺。
方生以前从来不关注他们最终去了哪里,只知道他们经常进出人们的屋子、鸡棚、蜂巢、蚁洞,一切有生灵的地方。他们争先恐后,几十甚至上百只鬼魂聚集在一起,向活物扑去,而每次结束后都会少几只。
面前的这只鬼慢慢离他远去,飘入对巷的院子里,方生不自觉地跟了上去。他很好奇他会去哪里。
这是清晨在坊市卖包子的老韩家,重点是家里没有狗。方生要做的自然是翻墙,这对年少的他还是容易得很。他能看见鬼魂,却不能透视厚实的墙壁。
鬼魂飘入了一间屋子,方生只能止步。屋外的方生探着脑袋,听着屋里传来的木板的嘎吱声和断断续续的喘息,露出迷惑的神色。他轻推开虚掩的木窗,露出一条缝,望进去。
老韩和韩家嫂子,两具赤条条的身躯交缠着……嗯,在掐架……更引起方生注意的是四周的鬼魂争先恐后地一拥而上,黑影重重叠叠,他已然找不到自己认识的那只鬼在何处。
真是奇了!方生可没注意到自己微红的脸上正在发热,非常惊讶地望着前赴后继的黑影,目瞪口呆,之前可没有发现这么激烈的争斗。
不过很快,方生恢复了过来,他还知道自己潜伏在别家院子里呢。他小心地退了回去,趴在屋檐下望着墙壁,等待那只鬼的出现。就当他快要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那只鬼出来了,方生感受到他很沮丧,但似乎并没有看到他,直直地穿过围墙,飘向巷子另一侧。
方生翻墙追了上去,那只鬼已经飞入了前方的院子,那是张秀才家。他在院子里徘徊,转了个圈,又飘向了马厩。方生摸到马厩,见到正在交媾的两匹灰白的马和密集的鬼影,若有所思,又退到一边寻了个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
可是直到次日清晨,他也没看见那只鬼出现。
方生一直认为,这只临镇的鬼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他就这么不见了,方生有些失望。
这年,方生十四岁。与同龄的孩子相比,他依旧顽皮爱闹,看上去更瘦弱,他永远挂着淡淡的笑意,却更寡言,因此他也有和很多想不通的事情没有人问,也不敢去问。
方生缓慢地走在还只是稀稀落落几人的大街上,出升的朝阳还未满,在这个料峭春寒中,洒下一片薄而透的金粉。西边的圆月还未落,依旧给人们带来丝丝微凉。
方生已然觉得周身一暖,一整夜带来的阴寒慢慢散去,让他得到一丝抚慰,此刻他格外想见到姐姐。姐姐想必已经发现他不见了,想必回家又是一通训诫。他莞尔一笑,在大街上绕了一圈,从老韩的铺子买好两个包子后回了家。
意料之中的训诫在两个包子下戛然而止,方梨见他这样不知说什么好。眼前的幼弟不再是那个哭鼻子的孩子了,现在长高了,俊秀了,像个风姿翩翩的读书人。可是……他依旧与别人不一样,方梨知道他绝不会泯然众人,却也不希望他遭受苦难。这样想着,不禁又愁了起来。
“方丫头,你在吗?”一个带着笑意的女声刚传入院子,门扉就被推了开来。
两姐弟定睛一看,原来是吴媒婆,两人对望了一眼,心下了然。方梨把吴媒婆迎了进来,两人与她见礼。
吴媒婆笑说多礼,一边不动神色地靠近了方梨一步。方生瞥了她一眼,不做声,他早就习惯了别人的敬而远之。
方梨一挑眉,将方生支开,开门见山地说:“阿生还需要照顾,奴家这时候谈婚论嫁不妥当。再说,就算人家愿意收留阿生,奴家又怎能贪别人的好处。”
方生知道这事定然没成,什么原因,他很清楚。
这些日子,方生的课业异常认真,先生不仅称赞,还应了他的请求,准许他私下求教。余下的时间,他总往张秀才那儿跑,变着法想看看他的马。要说原因,一是想知道那只鬼到底怎么了,二便是为了姐姐。他不能让姐姐因为自己的名声拖累了她的婚事。
私塾散课后,方生总在先生身边旁敲侧击男女之事,却不自知。先生实在被他问得不耐烦,果断扔出了一本《合阴阳》和一本春宫,喝道:“老实地给老夫看完了再走,不许带出门!”
几个时辰后,方生红着脸从先生的书舍里出来,嘴里念念有词:“小马驹……小马驹……”
方生一溜烟地跑出了私塾,直至街口,才清醒过来。小脸上还有点烫,他理了理思绪,又想起了老韩家那掐架的两人,有些窘迫。不过这不是重点,重重包围那两人,甚至说所有动物家豢的鬼影,其实只是想要入胎。
方生恍然大悟,点头心想,原来这就是阴阳和合孕育新生,一切都贯穿了起来。
待到先生回到书舍的时候,书已在案上摆放整齐,方生早就没了身影。
“知好色则慕色艾。”他笑着摇头感叹,又心下一转,“不如家中糟糠妻啊!”说着,抚着胡须又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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