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究竟能记得多少事情呢?若是一个人遭遇意外,伤了大脑神经元,也许一部分记忆就被封存在记忆深处。遗忘不代表真的忘记,只要有合适的契机,你根据现有的蛛丝马迹不断地去追寻,探索,那道幽暗的记忆之门会为你重新打开。记忆只要不断被提取,使用,相关的神经元连接会越来越多,原本晦暗的记忆也会变得逐渐清晰起来。让我们记住的,不止是大脑,还有身体的各种官能记忆,比如我们皮肤对天气的记忆,我们鼻子对味道的记忆。《虚构人生》的吴淞莲就是三年没完没了的雨水让他的记忆有所恢复,逐渐想起了与南宫燕一起许多事情——他们相识的那一天也是下雨。
区房管所的李平被查跳楼自杀,做外贸生意的吴淞莲经他中介租过杏园村的一套房子,租房时曾给过李平三万块钱打点费,小说以吴淞莲在清风楼被审讯开头。经过二十四小时疲劳审讯后,惊惶未定的吴淞莲开车回家,经过隧道时发生车祸,丧失部分记忆。直到三年后,吴淞莲才想起南宫燕——那房子是他租来与南宫燕一起居住的。接着又想起深爱的南宫燕已经与他分手,没有任何原因,她像燕子一样自由地飞走了。亚眠不动声色地带读者静静靠近事情的真相,为我们展示出一位不愿被情感羁绊的女子,以及一个对女性深层依恋的男子形象。自由是另一种羁绊,依恋是另一种自由。沉溺于失去爱侣的吴淞莲在分手时承诺过不去找南宫燕,但潜意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去留意有关南宫燕的线索,最后,在度厄寺附近一座尼庵发现了疑似她的痕迹。结局是一场大火烧毁了度厄寺,南宫燕被列为失踪人口。这难道就是事实的真相吗?或许,吴淞莲之所以遗忘,还有另外的原因,而那个原因正是他内心拒绝接受的,才宁愿去相信所谓的真相,如我们相信镜子中那个人就是自己一样——小说结尾:我走过去掀开被子,躺在她习惯躺的右边。我闻到枕头上留下的她的芬芳。
小说题名《虚构人生》,实际上我们谁又能厘清虚构与现实的区别呢?如拉康所言,我们最初认识自己与他人的区别,是在镜子中一一自体的自我是他者构成,主体的欲望即他者的欲望。在一部小说里去虚构人生,它的密度、深度、广度更甚于现实生活,小说作者必定是窥见了生活面貌的影像,写的时候自己代入角色,而产生一种现实与幻觉的混淆感觉。穿过迷雾一般的记忆场景,运用现实与梦境的穿插,营造一种神秘、压抑、温情、伤感的氛围来完成一部小说,这向来是亚眠先生的拿手好戏。
从文本结构上来讲,是非常精巧微妙的,记忆的线索时断时续,时间线的来回跳跃,各种生活场景的追忆与闪回也让阅读有一定障碍。但其中步步设局,层层悬念,诸多事件背后的深层意蕴又非常吸引人。客观上来讲,这像一个爱情故事,但它绝非一个爱情故事那么简单。就像杜拉斯《情人》,她只是以爱情为线索,写二战后越南沦为法国殖民地的一些生存现状。《虚构人生》的爱情元素只是茫茫大海上冰山一角,冰山下面的暗潮汹涌才是亚眠先生的真实意图。所有的追寻,探索显得神秘与不可捉摸,小说的结局也似是而非,他究竟要借这个小说来表达什么呢?
小说的开篇就营造了一种压抑的氛围,紧接着出现吴淞莲被诱供讯问的场景:我的那位熟人穿着西装,在我面前转来转去,脸上不时挤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的硬底皮鞋的哒哒声不时敲击着我的神经。被熟人讯问,会不会产生一种滑稽感呢?对于一个内心自尊的人,更有一种屈辱感吧。当吴淞莲得知在他被车撞后熟人(张主任)也被调查时:他也被调查?他的话让我听起来颇感惊讶。这座千万级人口的城市里,究竟有谁可以不被调查呢?试想一下,如果人人都可以被调查,那这个社会还有安全感可言吗?马斯洛的五种需求,生理需求满足后,人还要有安全需求,如果连安全感都没有,何谈归属与爱的需求,尊重与自我实现的需求呢?吴淞莲和南宫燕在新世纪广场看到大屏幕的失信被执行人黑名单时,他说:哪天说不定我的名字也会在黑名单上。也许我们都在,她用忧郁的语调说,另一种黑名单。这种人人自危的不安感又一次袭击着这对情侣。这个社会究竟有多少种黑名单呢?你无法预计也无法明白。但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在某些特定时空里会有一种特权,他能把别人的隐私公布出去。我想到一个不常用的词,褫夺。他们真的有权在大街上扒光人家的衣服吗?生活在这样的情境下,经历不安,恐惧,假想的希望,绝望后,人会不会产生一种谵妄呢?究竟这是一场冗长的噩梦,还是一个残酷的现实?你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分手时南宫燕对吴淞涟说。如果彼此相爱的人存在都毫无意义,那么什么才是有意义的呢?当吴淞涟按照南宫燕留给他的书《秘境,旅行者说》,找到书作者所在的酒店(死亡游戏之地),他摸着自己脖子上的勒痕,分不清虚构与现实的区别:我全然不记得这是一个记载于一本书的游戏,恰恰相反,我总是身临其境,成为一桩色彩阴暗、悲惨绝望的生活事件的主角。
故事的背景应该是上海,虽然作者没有明确写出来,但里面的许多道路,小地名,都在上海。故事的时间是2015年前后。上海是一个商业发达的大城市,很多人怀揣着梦想奔来,想通过努力奋斗来实现自我价值。可事实上,政策调整,经济下行的情况下,连图书馆门口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图书馆代表思想汇集地)。这些人去了哪里?我仰首望天,乌云低垂,有种无以名之的压力正在空中盘旋,聚集能量以形成威胁,把胆小的人、虚弱的人挤出这座城市。吴淞莲这样的中产阶级,遭遇莫须有的稽查。即便什么也查不出来,公司信誉(无形资产)也受损。。情感事业两受阻的他只想尽快结束生意。很多公司裁员,倒闭,工薪层找不到工作,只能被迫离开这片梦土。我深知做生意的难处。事实上做什么也不如在这座城市有几处房产。有钱有势的人依靠政策囤积房产,越囤越富,资产呈几何级增长;而那些需要房住的穷人,为了一个安身的地方,往银行里囤积钱币,资产则呈几何级减损,越来越穷,最后不得不黯然离开这里。人们以为让渡出部分权力给国家,财产就能得到保护。实际上在一个没有良好社会契约的国度里,公权力侵犯私权利,不要说财产,就是公民人身自由都是没有保障的。
当然,值得细究与琢磨的段落还有很多,比如:你想想呢?很多人都被花世界(娑婆花世界)迷惑,走不出去。你难道就不会被迷惑?娑婆世界为释迦牟尼佛教化的世界,此界众生安于十恶,堪于忍受诸苦恼而不肯出离,为三恶五趣杂会之所,其实就是我们的现实世界。人要超越现实很难,不可能每个人都像《局外人》中的墨尔索一样,能在最后还说出:我觉得自己过去很幸福,现在也很幸福。他凑近我,用几乎是耳语问我;杜预又告诉我,这个游戏从没真正停止过。它总会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被一个好奇的人抑或绝望的人颤抖着重新玩一遍;加缪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死亡游戏正是自杀游戏。自杀是对世界最大的抵抗。吴淞莲按照南宫燕留下的《秘境,旅行者说》找到了这个自杀游戏的地方,演习死亡。我感到我正在这座有着密密麻麻、拥挤到使人难以呼吸的城市里腐烂。奇怪的是我感觉不到腐烂所带来的痛楚。但似乎又能听到腐烂的声音和速度。明明感觉自己在腐烂,却感觉不到痛楚,这让人想起《局外人》那著名的开头——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默尔索真的不悲伤吗?他用了一个儿童的称呼——妈妈。吴淞莲真的感觉不到痛楚吗?绝望,麻木,抵抗,不正是荒诞的最终指向吗?吴淞莲最后掀开被子,想象南宫燕依然存在,正是一种对荒诞现实的抵抗。
好的小说就应该要反复阅读,细细咀嚼,慢慢消化。在这部小说中,南宫燕之于吴淞莲只是一个象征着俗世安全感的隐喻,南宫燕并不能带给他切实的安全感,只是一种缥缈的幻觉。小花猫的出现与南宫燕以及她留下那本书关联性意义,也是一种虚假性安全感的替代。南宫燕避于度厄寺,希望在宗教中找到安全感,也是不可靠的,度厄寺失火,她的安全感也随之幻灭。南宫燕消失在度厄寺里——两个虚假安全感的重合(一个代表世俗世界,一个代表宗教世界),因为他们本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在一个俗世与宗教都不能满足人们安全感的世界,这本身就是一种荒诞。死亡游戏无疑荒诞的抵抗,当你开始觉得生活如此荒诞,就会怀疑存在的意义,进而会觉得所谓的存在最终指向虚无,一切毫无意义,我想这可能就是亚眠先生《虚构人生》的创作意图吧。在一个突然被剥夺掉幻象与光亮的宇宙里,人觉得自己是一个外人、一个异乡人,既然他被剥夺了对失去家园的记忆或对己承诺之乐土的希望,他的放逐是不可挽回了——加缪在《西西绪斯的神话》里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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