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集

自从读书离开了外婆家，到镇上赶集仿佛就离我远去了。长大之后，一线城市最花哨的购物中心也很习以为常，以至于小时候每逢集市日，到江边坐突突突响的机械木船去赶集的时光，更像是一场恍惚的梦了。

这次难得回去一趟，第二天外公就跟我说，明天是集市日，我们一起去赶集。集市现在建了新的市场，和以前大不同啦！

噢，赶集。我的思绪一下就回到了小时候坐船赶集的时光。

小时候，赶集意味着许多向往与欢乐。更年幼的时候，必定是当时还在教书的外公，放学之后骑着二八骑行车，载着我到镇上逛一圈；或者是等到集市日，和外婆一起到江边坐船去。

离家步行二十分钟的江边，江边一棵歪脖子树，探着脑袋伸出水面上方，村里叔公的大木船就停在树荫下，木船已经很有些年头了，古旧斑驳，但结实异常。开船时间固定在上午十点半。于是，约莫九点多，要赶集的人们就吃过早饭了，里村外村，还有山脚下的岭头村，人们三三俩俩往江边走来。木船挨着驾驶舱后的位置，是左右两张木床，木床边可以透过小窗，看见外面的风景，这是小孩最爱的头等舱，只要脱了鞋子就可以在木床上一路玩闹。来得早的小孩，早早地就把木床占了。来得晚的则未免有些失落，跟着大人坐在外面的船舱，但很快又被赶集的兴奋所取代了。

十点半一到，叔公就准时开始发动了。随着巨大的发动机的声响，船头缓缓地破开清澈平静的江水，打碎了水里茂盛的竹子倒影，突突突地向前驶去。船里聊天的人们需要提高嗓门喊话才能互相听见，但丝毫不减邻里乡亲拉家常的兴趣，于是，人声鼎沸混杂在发动机的轰鸣中，成为赶集日必不可少的前奏。

相比起发动机的大动静，船的速度实在是慢，以至于我一直以为镇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总是要开上一个多小时，才终于到了。船一靠岸，叔婆拿着一个竹篮先上了岸，下船的人们排着队，一个一个经过捧着竹篮的叔婆，自觉地往竹篮子里扔进5毛钱——这就是船费了。

再沿着黑乎乎的石板码头往上走，就到了集市。

猪肉档，烧鸭档，衣服档，水果摊，粉店……集市并不很大，但应有尽有，热闹非常，来自十里八乡的人们熙熙攘攘穿梭其中，选购着各色用品。我的记忆中，还有一间小小的书店。我曾在那个书店布满灰尘的角落，找到了三本黑白的国画教程，分别是山水、人物、花草，并花光了压岁钱，将它们当宝贝一样捧回了家，日日在家练习悬臂勾线，画荷花，临摹工笔仕女图，成为大家眼中的画画高手。那个小书店也因此成为了我梦想的最初养分。

赶集的人们必须赶在下午两点半船开前回到船上，拎着吃的穿的用的，大家伙心满意足地重新坐到船舱里，时辰一到，船又突突突地往回驶。等靠岸，已将近傍晚了，夕阳西下，人们下了船，各回各家，赶集的一天就结束了。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赶集。如今，近二十年过去了，自从村里修了公路之后，船早已不在。平常生活在城市的我也曾隐约地怀疑过，集市是不是也已经不在，人们是不是也已经不赶集了。

这天吃过早饭，天还下着细雨。外公披上雨衣，说，走，我们冒雨去。外公有一辆专门赶集的小三轮。上了年纪之后，骑自行车就太危险了，小三轮就稳妥得多，还可以载人。我虽仍有一些担心安全，但想着乡路行人和车都稀少，马上又兴奋起来。于是，我和外婆撑着一把大黑伞，紧紧挨着坐在小三轮后面，外公披着雨衣在前面开车，我们这就赶集去了。

细雨丝丝地落在伞上，外婆把外公雨衣的后侧拽过来盖在我的膝盖上，生怕我被雨淋着。车一开动，整个身体都裹在扑面而来的凉风里，满眼都是路旁的青草树木。这些年来我坐过许许多多的车，去过许许多多的地方，却从未有这一刻感觉如此安心和畅快。

外公稳稳地开着小三轮，我们仨就这样在初秋的细雨里，路过小桥，路过竹林，路过田野，路过被风吹歪的甘蔗地。那边种的是什么呢？看见不懂的，我就问外婆。或者外公会说，看着，看着，前面就经过一座小庙啦；或者说，这就是小时候带你来的邻村的小学校。就这样说着说着，我们就到了镇上，原来以前一个小时的船的路途，并没有那么遥远。

外公把车停在一个熟识到人家门口。我们下了车，一拐，眼前是一个新的大棚，里面零星摆着几个摊位，外婆说，这就是新的市场了。再往前，竟是一家超市，超市不大，但格局与物品均与城里的超市别无二致，我们买了糯米，还挑了几个月饼。出了超市，外公指着眼前的马路惋惜地对我说，今天下雨，不然这里摆满了摊，人多得走不动，可热闹啦。然后，外公说要做汤给我喝，我们又到路边的菜摊上挑了马铃薯和莲藕，外婆拿着莲藕对卖家说，你这莲藕要是不粉的话，我就端回来给你吃啊。卖家自信地说，没问题，包粉。随后，又到猪肉摊买了骨头。拎着几袋战利品，我们回到了小车旁，外婆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在座位下，感觉糯米、带着土的马铃薯和莲藕都变得珍贵无比，然后又用毛巾擦干了座椅和车身，我们坐上车，就往回开了。

雨已经停了，坐在三百六十度敞篷的小三轮上就更是一种享受。湿漉漉的灰色天空下，层次丰富的田野好像水彩一般不断在眼前晕染开，又在前行的凉风中不断往后退。我紧紧地挨着外婆，心里希望外公开得再慢一些。

 当天晚上，外婆就做了香喷喷的莲藕骨头汤。喝着汤，外公突然说，要是你能住上七八个集市日就好啦，要是天晴的话，集市比今天要热闹得多，然后我再带你去。外婆接着说，七八个集市日都一个月啦，哪里有时间呀。我沉默地低头喝着汤，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希望下次回来，能看到天晴的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