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夏天的风同样也吹到了远方的城市。来自唐家湾的打工仔唐春明同样也感受到热烈的气息。妻子小香寄来的1000元帮他度过难关之后，他终于开始了他在大城市的滋润生活。
在郑华的帮助下，唐春明进到了一家规模不大的珠宝加工厂。他的高中文化使他很快在这家小厂找到了用武之地，半个月左右就被升为班长。他的农民式的诚实和精明也很受老板的器重，常常有一些重要的事让他处理，俨然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经历了几个月漂泊的唐春明终于感到自己站稳了脚跟。城市开始以它滚烫的热情接纳这位来自农村的子民，它的繁华和摇曳多姿让唐春明里里外外焕然一新。灯红酒绿的夜生活，活力四射的年轻人，让唐春明好像又一次遇见了自己的青春。
但逐渐走进城市深处的唐春明常常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悲哀，而且这种悲哀随着他对城市的进一步亲近而日渐加深。是啊，再繁华的城市也不是唐家湾，再成功的唐春明也只能是这霓虹灯下的匆匆过客。
有了这样想法的唐春明再来审视自己的婚烟，陡然发现那其实不是他的荣耀而是他最大的不幸。如果他至今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他必定会有更大的发展。而现在，他就算走得再远，可能也一辈子走不出唐家湾。以他一个打工者的收入，要把小香他们接到城里来变成城里人估计要猴年马月。
当初如花似玉的谭小香就这样在唐春明的心里一落千丈，除了偶尔象征性地写封信回去，唐春明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那个农村妇女诉说自己内心的理想和苦闷。
就在唐春明为自己的命运不平的时候，一个女孩走进了他的生活，她就是老板的女儿陈艳。
也不知是什么心思驱使，当陈艳问唐春明是否结婚时，他说出的答案竟然是“我没有结婚。”于是一个干柴烈火的故事就不可避免地开始了。陈艳年龄比唐春明大，一直没有嫁出去，属于大龄剩女。而唐家湾的山水自然比不上霓虹灯的浪漫，朴素善良的谭小香自然也比不上热情似火的城市姑娘，与陈艳的相处使唐春明突然有一种城里人的感觉。两人很快便出双入对，如火如荼。
陈艳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从小养尊处优感情多次受挫的她只想找一个可靠的男人来照顾自己。她的父亲陈老板对女儿也没有太多的奢望，只希望能找个上门女婿来支撑门户。唐春明无疑是一个比较好的人选。
就这样成为一个城里人当然是唐春明最大的愿望。他一边和陈艳谈起了“恋爱”，一边心里揣着深深的不安。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他还有一个谭小香，还有两个孩子，在遥远的唐家湾。
有几次他想把真相告诉陈艳，但最终鼓不起这个勇气，他害怕一旦说出真相，他现有的一切就全完了，甚至有可能再次失业。
当然老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纸迟早包不住火的。最后他还是去找了郑华。郑华在外面闯多年，他也许会有办法。并且他们是高中同学，这样的事跟他说应该比较合适。
郑华还住在以前租的房子里，和他一起住的据说是他的“老婆”。唐春明把心中的烦恼说给他听，没想到郑华听了哈哈大笑，笑完之后他挺神秘地对唐春明说：“你看冰冰是我老婆吗？”唐春明说：“我觉得是。”
郑华笑了，说：“说你嫩你还真嫩，碰上这点子事就不知道怎么办。告诉你吧，冰冰跟我在一起好几年了，但她不是我的老婆。我的老婆在家里带孩子，她也不想出来。你看我现在不是很舒服吗？”
多少懂点法律常识的唐春明说：“你这样不怕犯重婚罪？”郑华显得更不在乎，说：“重婚罪？谁告你？不要说老婆不知道，就是知道了她也不会告，你只要能出钱养着她说是了。农村妇女，就这么一点见识，还能把你咋滴。再说我们当年结婚，也没去领什么结婚证，只是办了酒席。就是真告了，政府怕是也管不着！”郑华的一番“宏论”让唐春明听得连连点头，心中顿时豁然开朗。那么麻烦的事原来这样简单，以前真是笨得不行。
再无顾忌的唐春明和陈艳的关系有了更大的飞跃，两个人很快就开始同居了。对唐春明而言，幸福来得这么迅猛而真实，以致于他有点忘了在遥远的唐家湾，还有每天在期盼他衣锦还乡的一家人。
【4】
驻村干部杨坚是在无意中认识小香的。这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小伙子那天骑着摩托车来到唐家湾，迎接他的是一场大雨和一个在泥泞中一步三滑的挑担妇女。一贯热情的杨坚几乎想都没想就去接过了那妇女肩上一担沉沉的稻谷，一直帮她挑到了家里。
那个妇女就是小香。
那个时候正值“双抢”，春明来信说厂里不批假，回不来。小香就一个人扛起了全部的农活。也许只有累，才能让她暂时忘却心里的创伤。
小香当然不知道，她苦苦支撑的全部希望——她的男人春明，此时正和一个城里女人每天风花雪月，每天发愁怎样把她这个累赘甩掉。
杨坚当然也不知道这些。他只是觉得这个单薄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实在可怜。他觉得作为驻村干部就应该全心全力帮助这样的群众。他在第二天就从镇里叫来几个年轻人，风风火火地把小香的农活干了个一干二净，干完连晚饭都没吃就骑上摩托“突突突”地走了。
小香虽然对所有的热心人都多了一层戒备，但大孩子似的杨坚仍然掀起了她心中的感动，同时对他们那么远来帮忙干活连晚饭都没吃感到十分歉疚。而对人事的认识还相当单纯的杨坚自从认识小香，就和这个大姐姐似的女人结下了不解之缘。借着下乡的机会，三天两头地往小香家跑，帮小香干农活，骑摩托带着山山和琪琪到处玩。
杨坚这样的行为自然让一个人大为不悦，那就是唐运德。唐运德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到镇长那儿告了杨坚一状，说杨坚和唐家湾个别妇女关系不明不白。
镇长对初出校门的杨坚当然没什么怀疑，但对唐村长的告状也不能坐视不管，所以告诫了杨坚两条：一是尽量少去唐家湾，二是不要一个人去唐家湾，更不要一个人去“个别妇女”家。满腹委屈的杨坚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但领导说了，只能照办，弄得杨坚多了许多惆怅。
随着山区经济的开发，有很多外地的采购员涌到山里来。杨坚的大学同学肖宇凡也来了，经过领导批准，杨坚就把他带到了唐家湾。
在唐家湾见过村长，杨坚就到了小香家，留下肖宇凡和村长神侃。也不知这小子和村长侃出了什么宝贝，竟赖在村长家吃了一顿中饭。
回镇的路上，肖宇凡神秘地告诉杨坚，说他在唐家湾发现了一种名贵药材，这几天可能要经常跑唐家湾，要辛苦杨坚每天带他来。杨坚也懒得问是什么药材，他只是乐得又可以多来几次唐家湾，多来看看小香。
但肖宇凡告诉杨坚，以后在路上杨坚骑摩托带着他，但进唐家湾要分开进，进村后也要装着不认识，说是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杨坚觉得可能是生意人的破规矩，也就没有多想。再说杨坚本身也不想总陪着他，他更想去小香家。
采购员的嘴巴着实厉害，没几天就把村长唐运德哄得服服帖帖，一门心思做起了发财梦。肖宇凡俨然成了他家的座上宾。
两个月后，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
那天肖宇凡一个人去了唐家湾，没有叫杨坚。直到唐运德来镇上找肖宇凡，杨坚才知道肖宇凡不见了，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唐村长的儿媳曾美云。
杨坚突然想起肖宇凡的那些奇怪叮嘱。看来这家伙早有预谋，杨坚顿时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但他怎么也想不通的是，一向为人热情办事稳重的肖宇凡，怎么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
直到很多天以后，他收到一封来自外省的信。
信是肖宇凡写来的。
洋洋4页纸的信，杨坚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得自己义愤填膺，看得自己泪流满面。
一个血泪交织的故事，一个被生生扭曲的青春。一个如花的少女，一个道貌岸然的村长。一栋气派的高楼，一座真正的人间地狱。
杨坚只觉得一股悲愤之气直冲脑门。但信的最后，肖宇凡叮嘱他，应曾美云的要求，这封信不能让第二人个知道，看后一定要烧掉。他们已去了一座很远的城市，永远不会再回唐家湾。曾美云当时结婚只办酒席，没有办结婚证，他们现在办了结婚证，已经是合法夫妻了。
创伤可以掩盖，但罪恶是掩盖不了的。杨坚带上肖宇凡的信来到唐家湾，他想听听村民们有什么意见。他以为唐运德会来找他，结果却没有。唐家湾到处是三三两两议论的人群，在这样的小地方发生这样的大事，就像往平静的湖水扔进一块大石头。大家的观点基本上一致，都是愤恨采购员的可恶和曾美云的风骚。说天下竟有这样的女人，放着这样的神仙日子不过，仅仅因为丈夫常年在外，就耐不住寂寞跟野男人跑了。听着这样的议论杨坚才明白了肖宇凡信中的苦衷，只觉得心底生出一股彻骨的寒意。
杨坚忍不住把肖宇凡的信给了小香看，他以为小香应该会听到一些传闻。小香对曾美云的悲剧很震惊，但她似乎不愿意多说唐运德。
肖宇凡哪里知道，同样的悲剧也发生在小香身上，只是小香更希望把一切的不堪全部烂在心里。
让所有唐家湾的人感到奇怪的是，出了这样的事唐家父子竟没有去报案，即使公安局的人来了他们也是支吾着不肯提供线索。也许是曾美云的做法太让人伤心了吧，所以都不肯去找她回来——唐家湾的人后来都这样解释。
只有杨坚看着这个迷乱的地方，牙齿咬出了血。
【5】
一年后。唐家湾的田地里再次显现出一些疲惫的金黄。人们又开始照例的劳作，在烈日和暴雨下不厌其烦地清点着自己可怜的收成。
谭小香常常干着活，又出神地望着远方。杨坚看着她异常惟悴的脸，只觉得一阵心酸。
他已经知道了她的唐春明。她的唐春明自从离开家，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而关于唐春明在外面已经跟一个城里女人在一起的传言却越来越多，越来越真——连杨坚都慢慢开始相信。
谭小香却不信。她为这个男人付出了太多，他不可能这样做。如果她信了，她可能就要崩溃了。
所以她常常出神地望着远方。但她期望的情景却始终没有出现。她曾经想去找他，去问一个究竟，但她发现自己竟然连他的地址都没有。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唐春明偶尔写来的信上都没有写地址。
稻子收完的时候，她收到了一张汇票和一封信。
汇票是唐春明寄的，整整2万元，附言内没有写一个字，也没有寄款人地址。这好像已经说明了一切。
小香突然笑起来，笑得很悲怆。她对杨坚说：“你知道吗，两年前的一天晚上，我把自己卖了，借了1000元去救他，现在他还我两万元，你看多值！”说完她说像一片干枯的树叶，倒在杨坚怀里。她已经没有一丝力气。
杨坚扶着她拆那封笔迹很陌生的信，连杨坚也没有想到，信竟然是曾美云写来的。
信里写她现在很好，以及那天晚上，她没有勇气揭穿唐运德阻止她。这些年她一直觉得非常内疚，所以特意写信来说对不起。
信里还夹了一张照片，是肖宇凡和曾美云以及他们的孩子的合影，一家三口笑得十分甜蜜。
杨坚有些莫名。直到他知道了她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
杨坚问：“为什么不告他？”
小香说：“告倒了他又怎样？我自己怎么做人，我的两个孩子怎么做人？再说，你觉得这样的情况我告得倒他吗？”
杨坚想想也是。这正是那个高明的村长倚仗的地方，在闭塞落后的唐家湾，常常是人言胜过法律。
而且，那样的情境，如果唐运德一口咬定是小香勾引他，估计小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一阵长长的沉默。
突然，小香说，我要去打工，我想去看看城市的模样。
是啊，城市到底是什么模样呢？它怎么能使春明这样老实的人都回不来了呢？
杨坚当然知道她想去干什么，但他没有说。他只是担心地问，你一个人去，行吗？再说，孩子怎么办。
有什么不行，小香说，你不是说，城市就在远方吗。
小香说，我跟父母认了错，他们说愿意帮我带孩子。
是的，城市就在远方。我们每个人，都不应该让自己心中的城市，一直留在远方。
杨坚看着小香，看着这个日渐消瘦但却日渐坚强的女人，只觉得有一种热热的东西悄悄地溢出眼眶。
他知道，这个走过了山外的青山，走过了泥泞的小路，走过了人世的冷暖，走过了困惑的唐家湾的女人，一定会走进她梦中的城市，一定会走向她幸福的彼岸。
因为，城市就在远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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