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的窗户向外面的世界望,视线会经过两道界限:窗口的防盗网在太阳底下懒洋洋地反射亮光,将世界割裂又复原,在中间掺入许多不太能够言明的感触;在很远的地方、白鸽欢快飞过的空气底下,老旧的楼房和林立的大厦沉默地相互注视,到了夜晚,这便是微光与通明灯火的直接对决。那些破旧到几乎废弃的建筑至少也有二三十年历史,它们破败地杵在山脚处最不为人注意的街区深处,在几十吨倒塌的砖石里顽强地挺立,等待命运之间的差距带着轰鸣声推倒自己倔强的身躯。城市最初的子嗣被后来的孩子一把塞进遗忘的角落,等待建造它们的人偶然想起,用曾签署过它们出生证明的同一根笔漫不经心签署新的市政规划文件、在一声巨响后成为某一群正在老去的人心中无关紧要的回忆。住进来的第一个晚上,我给泡儿拍我窗外的全景,他在这片老老的楼群上方打了一个红圈,笑称自己还挺想住这儿,如八十年代港片里的场景刚好够容纳一个平凡的句号栖身,繁衍出一串省略号等着被另外一些段落接续。在快要死掉的废墟里面乍现一团生命的火,从事繁复工作的人在夜晚掉进城市里正在下沉的岛,这件事情无论怎么想来都是诗意满满,带着我们共有的风格,也是浪漫主义的明确觉悟——我俩之间所谓的心灵相通,或许恰巧便是这点只差一步就走入虚无主义的默契,这点被我们彼此都小心收藏的精致秘密。
车流声隐没在不绝的蝉鸣里,盛夏的味道在城市高高低低的角落蔓延,夏的海里,不同的潮交叠奔涌。呼吸追逐隐形的风浪,在夜空与霓虹之间搭起桥梁。现代文明的沾沾自喜让我们置身于荒野之外,可此时光临神的花园,遥远的风景爬上日历,填满今日所有的记事。我站在四叠半大小房间的窗口,视线穿过这两道虚虚实实的包围网,望向隐没在更深处的那许多地方,想象在城市的那头也有一样的人站在斗室之内,望着窗前寂静的方圆在沉思,如雕像一般默然地注视着满是声音的世界。一切都在运动,可我视线所及尽是静止的、乃至永恒的景色;每当我停下脚步、查看一些被虚设的问题时,许多事情便从远处向我走来,这是生活的常态,也是懒惰的动机,是牵连着业(karma)的模因。我对这种守株待兔多少带着那么一点不情不愿,总想做出些和遥远声音呼应的尝试,却从未在世界偶然的梦呓里截取到什么可以引以为戒的片段。有时常自嘲自己像一块石头,哪怕再怎么呆呆地在阳光底下发闷、不去招惹过往的风、汽车与泥坑,也总有一天会被一只不耐烦的脚踢到别的地方去。这是早晚的事,因为世上是行人愈来愈多,而路亦愈来愈多的。这件事并没有多么让人不快,因为路和路的交集便是风景,我们在不同的地方相遇、对话、彼此牵连,分享每个路口彼此曾错过的可能,这是城市生活为数不多的一种魅力。如角斗士一般和生活一同撞过来的还有许多无意义的话语,它们徒劳地解释当下这点很难圆回来的尴尬静默,消解许多带着敌意的无聊气氛,给我一道通向前方必经泥泞的台阶。可沉默无法被自己之外的人打破,如同谎言只能由自己揭破才值得挽回。沉默是比谎言轻些的罪行,只是后者需要别人原谅,前者则是自己释然,综合来看,都不是什么容易做到的事。这时便需要用艺术来解救自己,你得攀爬演奏家心中的山峰,你走路时得甩开臂膊。你停下来时,记得聆听自己心底的响声。听听咏叹调里有没有欢笑经过,听听那些蛮不讲理的摔门而去有没有惊醒什么酣于睡梦的人。
先停在这里。来真切地表达自己此时的所思所想这件事对我来说未免也太难了些,大家擅长的领域不同,那些不一样的经历与体验全都成为我们习惯的行为方式。说老实话,我不习惯让所有事物围绕着我感受的半径运行,当我费尽心思想把那些乱成一团的计算结果转化成鲜活的曲线,我总能让这些努力的结果变成一堆更加乱得不成样子的形状。哈特费尔特说写文章最紧要处不在于如何描绘自己对所见事物怀有的感性,而在于和它们拉开距离的尺度,这很有意思。回头看看我之前写的许多东西,发现我和它们的距离拉得都很远很远,以至于在万物骤然跳到我周身来的那一刻,它们身上的每个细节都让我震惊不已,像在水中游弋的鲤鱼被网一把罩住,生平第一次穿过水面被无数闪着喜悦的视线环绕,才知道原来曾在水底见过的那些模模糊糊探头的黑影本身是如此巨大的存在。我在尽我自己最大的努力勾画生活的那些枝叶,内心却在想象着它们飘落的样子,这是面对注定的离别所应持有的基本礼仪。大抵如此。
我想起在校园里曾有过的一些感想,彼时正值六月,夏日如海涌动,热气一遍遍滚下楼梯,重重裙摆如迭起的海浪,在山丘似的伞下舞动。钟楼的电子屏上指针如红色火枪指向山岭,午后绿色的迷宫投映救命的阴影,巨石前头,花儿一般的人们在取景框前流着泪道别。碎刘海在细碎的风中微微飘起,碎花裙迈着小碎步走下楼梯,杯子里碎冰块在默默振动,它们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以天真而狡猾的清凉在夏日留下不可磨灭的回忆。在这暑热里疲于奔命,穿行于千百道靓丽的身影之间,难免不让人想起生活中那一点点未竟的遗憾。但这点情绪很快就会散去,夏天是如此盛烈的季节,它的光芒掩盖一切,雪泥上的鸿爪、枯枝上的残红,最终都只能降解于炎热的土地。走过垂落的树枝时,请低下头,躲避下坠的蝉鸣。躲避让你无法参与到样样事物之间的全部响声。
吕西安-弗洛伊德曾说过:“一切都是传记。”曾于我笔下模糊展开的那些图景,是否也成为我生活的重要注脚?就在此刻,我躺在九楼侘寂的窗台下面,眼皮上像有行人踩过。我闭着眼睛解开缠成一团的耳机,降噪器上凸出的纹路是一幅地图,指向维也纳某个聚集着朝圣者的街区。被手指摩挲地光亮的那个圆点代表金色大厅,曾有无数位大师在那里弹奏瓦格纳和勃拉姆斯的乐曲,我想起那个曾用双脚弹琴的男孩,他穿着燕尾服打着硬领结,鞠躬的动作那样用力。那边的桌子上散乱地摆放着一些书籍和一座端庄的台灯,那上面的帘子极漂亮,夜晚写字时总会给手边雪白的便笺罩上一层漂亮的细格花纹。第一千次望向窗外,层层风景依然如故,它们将在不长的一段时间内成为我生活的参照物,随后一些人的旧居倒塌、一些人的新家立起,届时我也启程前往旅途的下一个阶段,面对不同的人和事在心里默默调整已不堪重负的节拍器。
我想象牢房中的莱克特博士,他墙上的画是凭记忆复现的佛罗伦萨大教堂穹顶,那是他记忆宫殿的唯一窗口,从大敞的窗牖间能依稀听到翡冷翠的钟声。他站在窗前哼着乐曲,一边想象每一个谈笑风生的行人、每个冒着香气的商铺,一边抚摸着自己的第六根手指,等待一丝微茫的机会能让他呼吸到自由的空气。总有一天洪水会悄然来临,同时冲毁牢笼和鸟巢,但这样的事多久都不发生一次。在惊变与命运令人措手不及的伏笔之间,是漫长平淡的凡俗故事;纵使有许多相逢的机遇在这里稍纵即逝,可白昼和夜晚都约等于永恒,我没有时间和它们一起做梦。天桥下面,一辆油罐车呼啸而过。它从夜晚驶来,要到那一头的夜晚去,司机不会记得这中间的种种变化,因为他的任务只有到达与结束。我们的旅程不够惊心动魄,这没准是这点柴米油盐的琐事不能让我们魂牵梦萦的原因,可只有平凡的事情不能被终结,那些细小的碎片在空白的照壁上映出的我们自己的形象,比任何被巨大的喜怒哀乐驱动着的记忆都更加真实。在长长的空无之中,我们踩着写有自己传记的书页小心翼翼地前进,所有的血液涌向眼睛、耳朵和双脚,在茫茫的海面上,和内心的火一起推着我们,向远处的平凡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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