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与牛(一)

作者: 闻道秋 | 来源:发表于2023-07-13 11:12 被阅读0次

                                                                        斑蝥虫

          三姐和水牛悄悄地出了村,匆匆向南泉山去时,东边天空刚刚发白,村里最勤奋的人也还没有起床。

          天亮时,三姐和水牛走到了南泉山岩瀑前。远远地就听到瀑声轰轰作响,眼前的瀑布像一幅白色的水幕从五六十米高的岩石上垂挂下来,一路浪沫飞溅,如烟似雾,弥漫四散,滋养出一片繁盛。三姐在路边系了牛,自己走到瀑潭边的溶洞口,那里生长着大片玉茎香,每支高约三四到七八厘米不等,圆圆的叶片像丝绸一般薄嫩柔滑闪着光亮,六棱方茎像玉石般光洁,闻之雅香袭人。每年春夏,村里的女孩们会相邀来到这里采摘玉茎香草,将它晾干后再用耐冬油浸润,等到清雅的草香压制住甜腻的油香,就可以将它抹在头发上了。

            采了些香草,三姐继续沿着岩右侧山路往上走,大约一刻钟之后,他们来到了瀑布顶部。这里是一大片开阔地,地中央有一座石磨坊,石屋里有三座水碓。手工制香时代人们用它来研舂香料,制作香粉。每年秋天,黄栌叶子红了,水碓就忙碌起来了。人们将采摘好的黄栌叶子和晒干的柏树皮子倒进石臼,打开水门,启动碓轴,几个小时功夫,细腻喷香的香粉就加工出来了。水碓转动时节,方圆几里地的人们都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草药香。因不再制香,如今的水碓已废弃不用了。泉水从木轮旁侧流过,沿着陡峭的岩道奔涌而下,带着当年的记忆。

            三姐找了一棵檵木松松地系了牛绳,让水牛在开阔地里牧食,自己到泉水里再次清洗了香草,将它晾到碓梁上,又到外面寻了几片金刚藤的叶子做成碗,从水沟里舀了泉水,便从口袋里掏出炒米泡在泉水里和着水吃下。吃过早饭,三姐再在磨坊里石凳上歇了一会,谋划着一天的要事:她要将牛牵到泉眼边上去,那里有成片的芒禾,还有一块连竹,她要割些鲜草带回家为水牛贮备明天的食粮,还要挑一支合适的连竹回去做笛子,剩下的可以剥笛膜;她打算太阳偏西之后下山,这样到家时大人们已经到畈北大田里插秧去了,她只要蒋牛赶到村口,撒开牛绳,让牛自己走回村子,人们就不会发现是谁偷偷放走了水牛。

            三姐跟着水牛迎着泉流往山谷里走。路上水丰草盛,牵牛膝、墨旱莲、竹叶草杂生互长,延连绵蔓。太阳还在泉山的那一边,这里宿露还在静静地做着梦,挂在叶尖的露珠圆晶莹,依托在叶面的则因势成形,剔透中泛着水白,偶或一两只蜂蝶、爬虫顾临,才惹得叶上水珠形散梦碎。涧边臭禾与水英子纠缠在一起,羽翠衬着心紫;涧底褐色的山螃蟹在石卵涧爬来钻去,瘦小又灵活;沟侧鸢尾草一丛密接一丛,蜿蜒到山谷深处,草上盛开的柔弱的白花,仿佛只只展翅的蝴蝶。水牛安静地吃着眼边的野草,缓缓向前移动。清脆的水流声,扑扑的虫飞声,水牛切嚼青草的脆声,交汇在一起,忙碌又悠闲,喧嚣又宁静。面对着这熟悉又新鲜的山间风物,三姐心中充满深情与感动。此刻山中空寂无人,而三姐心里却是一个热闹的世界:她想着君叔去牛栏不见了水牛连忙去报告队长,队长询问牛栏附近的村民,夜里有没有听到异样响动,询问村里起得最早的人是否看到牛踪影,还上门询问父母昨夜牛归栏的情况,父母说昨夜牛是三姐系的,她一大早去学校拍毕业照去了,于是大家就猜测她牛绳没栓紧,水牛自己挣脱出走了,只有静待水牛归栏;她又想到同学们排队拍照的情景,班长数人时不见自己,大家等了好一阵,等得照相师傅不耐烦了,仍不见人影,班主任潘老师就咬着牙说:“不等了!这女仔,简直了......”想着这些好玩的事,三姐脸上露出了笑容。

            三姐今年就要小学毕业了,今天是班级里约定拍毕业照的日子。按队里之前的安排,她的牛今天也要休工一天,她昨天已经将新鲜芒草割回家了。可昨夜队里临时又给她的牛派了工,这已经连续第十二天了。

          “不行,我的牛该歇工了,都累瘦了好几斤,见了我也无精打采的,再这样下去要累死了。”三姐说。

            耕春开始,三姐的牛就被指派给了军叔使用,三姐于是向君叔提出了四点要求:一不能用鞭子抽打逼迫;二犁每劳作一小时要让牛歇息一次,歇息时要给牛吃草、喝水;三收工了,要将牛牵到河里洗尽泥浆;四下雨时,要及时披挂遮挡。君叔一一答应下来,三姐才将牛绳交给了他。可君叔嘴里答应着,心里并不当真,只把三姐的要求当作小孩子的把戏。

            有一天,上工不久天就下起了小雨,接近收工,雨突然大了起来,君叔想着走完最后一犁,一块田的犁整就结束了,于是由着大雨淋冲继续他的劳动。这时,放学路过的三姐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她便气愤地冲到田里,扯下君叔背上的蓑衣,搭在牛身上,夺过牛就走,把君叔弄得怒不成笑不是。到了下午,君叔再到牛栏牵牛时,只见牛背上盖着一张透明的尼龙布,布下贴着一张字条:“水牛黄牛,公家财宝,随意作践,居心可告?”这张纸条扎实把君叔惊出了一身冷汗。虽然他也知道这女仔一向桀骜顽劣,想用这招吓唬他,但他出身富农,任何毁坏公家财物的嫌疑都承担不起。于是君叔找上门来向父母求援,并郑重答应三姐往后一定善待她的水牛。父母忙向君叔赔礼,同时也训责了三姐的无礼。从此君叔待牛很是细心,满足了三姐的要求。

            农忙季节,任何人改变不了生产安排,要想牛不上工,除非悄悄将牛放到南山上去,让人找不见。她宁愿放弃与老师同学合影的机会,也要让牛休工一天。

          三姐想着山下的热闹,水牛继续吃着青草。突然,一只石蛙从草间跃起,跳到水里去了,同时带出一股刺鼻的臭味,糟糕!有斑蝥!三姐迅速拽过牛绳,水牛不舍地撕下嘴边的一撮青茅,还没来得及吞咽就被三姐一下拽了过来,三姐一只手揪住牛鼻上的木转,一只手迅速将刀柄横插入水牛口中,用牛绳缠住牛的下颌,一圈一圈,飞快地绕着,等牛嘴无法闭合,就用手去掏水牛口中的青草,牛顺从地接受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这样做。三姐又褪去一边衣袖将手一直伸到牛的喉咙和食道口处摸掏,企图让牛吐出胃里的材料,她不确定牛是否吃了斑蝥,但村里过去确实发生过牛食斑蝥而死的事,她不敢大意。她曾听大人们说斑蝥藏在草叶间,如果被牛吞进肚子,它就会一直在里面放屁,以至牛肚不停肿胀,胀到撑破肚皮,挤出五脏六腑。只有及时掏出牛胃里斑蝥,才能保住牛的性命。她知道常山、皂荚、藜芦这些都是催吐药,附近林中随处可寻,将它们洗净捣碎,和上山泉用竹筒灌从牛嘴里灌进去她做得到,待牛吐出斑蝥再将鱼腥草、板蓝根捣烂灌进去消炎也难不住她。

          在三姐手指的刺激下,牛又吐出了一些草渣来,三姐闻了闻,没有臭味,又闻了闻自己的手,只有鲜草香。三姐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些,但她还须继续观察水牛的动静。据说吞食了斑蝥的牛,只一盏茶的工夫就会喘气粗重,神情痛苦,肚子也会一点点鼓胀。这时候,一盏茶的时间好漫长,三姐目不转睛地监视着水牛的一举一动,听着自己慌乱的心跳,直到太阳升上山顶,水牛也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现。三姐伸手摸了摸水牛的肚皮,温软如常。她一下瘫倒在地上,呜呜哭泣起来,过了许久,她爬起来,浑身还软得棉花一样,她慢慢下到水边,喝了些泉水,又顺手折了支酸茼的嫩茎,咀一口,齿颊酸出水来,再嚼,强烈的酸气已蹿到了后颈和脑顶,她忍不住唆嘴摇头,嚼完一支酸茼,三姐就觉得头皮轻松了许多,站起来,甩甩腿,力气又回到了身上。

            回想刚刚过去的一幕,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啊呀,一场虚惊!”

          “牛啊,你真笨!故事里的牛都会说话,你怎么就不会呢!牛啊,你要聪明,闻到臭味就要住嘴。”三姐轻轻地拍着水牛的头,水牛似乎懂得三姐的话,温柔地低着头。转身三姐又在水牛肩甲上猛击一掌,一人一牛欢喜地向泉谷深处去了。

    2022年11月初稿,2023年7月13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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