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1.
张三想把户口本儿,找出来。
因为一个尖厉的女声在门外,拨动着他的神经:
“你早晚得死一户口本儿!”
张三朦胧的感觉到,这并不是一个美丽的祝福。于是,他穿着开裆裤,像一条被去了尾的鱼,打着挺儿,翻着花儿蹭下了火炕,顺便,在一地的积木和连环画本间,开出了一条窄窄的、通向抽屉的水路。
抽屉中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票证,张三扑闪着睫毛,站在木凳上犹豫了起来——他不认得户口本儿的模样,也没有可以参考的记忆。
“你早晚得死一户口本儿!”
门外的声音宛如一支钢针——它令张三的膀胱躁动不安。张三决定赌一把,他从抽屉的深处翻捡出某个暗红色的小本,然后疯狂的自我洗脑,妄图让自己坚信,这个小本,就是户口本儿。
用幸运,换幸存。
张三想把户口本儿,藏起来。
他环视四周,在刷满白色涂料的低矮空间里,他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容纳户口本儿的缝隙,一阵头脑风暴后,他决定把这户口本儿顺着开裆裤的洞口,塞进裤裆。
于是,本子开始在张三的裆下翻滚,它的棱角与稚嫩的皮肤肆意的摩擦。张三靠着墙,稀疏的头发间隐约渗出了汗珠——这着实有些疼,他几乎要叫出声来,可这种苦楚与“死一户口本儿”相比,却还是可以咬牙忍受的。
门开了。
暴躁的女人夸张的抖动着乳房,一个箭步踏了进来,抡起膀子拽开了抽屉,抽屉里那些斑斓的票证洋洋洒洒的落到了地上,她粗鲁的寻觅着户口本的踪迹,嘴上不住的絮叨着:
“你早晚得死一户口本儿!”
男人没说话。
他静静的拎着一把菜刀,堵在了门口——抿着嘴,宛若温吞的夏日午后被吵醒的孩童,委屈而焦躁。
张三集全身之力,牢牢夹紧裤裆里的户口本儿。
他才三岁,他不想死。
想到这儿,他便夹的更紧。
一直夹到尿意来袭,然后,潺潺的热流滑过双腿,冲刷裆下的户口本儿,湮没一地的积木与连环画,以及抽屉中那些,记录和证明这繁杂世界的一本本、一页页的泛黄纸张。
女人捡起了湿漉漉的户口本,轻叹,那上面的钢笔字,已被浸泡的模糊不清;男人放下菜刀,扬起胳膊点了一支烟——他胳膊上的七个烟疤,好似北斗七星。
张三长舒一口气,得救了。
他光着屁股,熟络的抱了抱男人的大腿,又讨好的亲了亲女人的胳膊,炽热而骚气。
午后的阳光恰到好处的透了进来,三人嬉闹着把潮湿的户口本儿平铺在窗台上,晾干。
女人是张三的母亲,叫王美丽;
男人是张三的父亲,叫李四。
千真万确,户口本儿上,就是这么写的。
2.
张三、李四、王美丽,都是小城的传奇。
李四和王美丽的爱情,生根在一家豆腐坊,发芽于一碗豆腐脑——且那生根发芽的速度,远比黄豆芽绿豆芽要迅捷生猛得多。
那时李四每天清晨都要去豆腐坊买上一块热乎乎的豆腐,捎带着喝上一碗豆浆或豆腐脑。起初他是蹲在小店的门口,端着碗品咂,一只脚蹲麻了,便把重心换到另一只脚,换来换去,十有八九会换出便意,因此他又不得不攥着裤腰带跑进豆腐坊借厕所。清晨,骑着自行车的人们经过豆腐坊,看到捧着碗蹲在门口的李四,便会对他高声的嚷嚷:
“李四,你又蹲这儿蹭人家的茅厕呐!”
“李四,你到底是想蹭茅厕还是想蹭老板娘啊?”
李四也不恼,他猛灌一口豆腐脑,仰头吐了几块辣椒末儿,换了下重心,瞪起眼扯着嗓子回应:
“老子明天一早儿就上你家蹲去,蹭你全家!”
说罢李四起身,鬼斧神工的放了一个悄无声息却绵延悠长的闷屁——他连忙把碗交给王美丽,打了个饱嗝儿,又揉了揉肚子,龇牙咧嘴的嘟囔道:
“你看看,说啥来啥。”
3.
李四发现了王美丽豆腐坊茅厕的漏洞。
漏洞就是,厕所后边的木板,漏了一个洞。
原本私密的空间,就这样变得暧昧起来。
李四一想到王美丽在这样的环境里春光四射,便有些失落——是的,失落。他没有任何窥探欲得到满足的兴奋,反倒是产生了一种类似于小朋友被夺走连环画、小蝌蚪找不到大青蛙的怅然。那天李四蹲在厕所里郁郁的抽了好些烟,烟雾顺着木板间的缝隙,汹涌的向外扩散。王美丽以为茅厕着了火,抄起一盆豆浆便冲了出来,大喊了一声“着火啦快来人啊”,随即拽开木门,毫不留情的将豆浆泼进了厕所。
当热心的人群举着锅碗瓢盆叮叮当当跑过来时,李四仍孤独的蹲在王美丽豆腐坊的厕所里——一身的豆腥味,右手紧紧攥着的香烟,湿漉漉的还剩下半截。王美丽尴尬的用手扶着木门,关也不是,开也不是。
第二天一早,李四开着拖拉机,暴土扬长的停到了王美丽豆腐坊的门口。
骑着破自行车的人调侃李四:“这咋来上个茅房还得开车?”
李四笑笑,没作声,从拖拉机上拎下一张板儿砖,直接朝那张多嘴的破嘴拍了去。
王美丽给李四准备了一碗豆腐脑,李四瞥了一眼,咽了口唾沫,没有喝。他拎着木锤铁斧、长锯瓦刀径直朝豆腐坊的厕所走去,王美丽一愣,便也没头没脑的跟了过去。
一碗豆腐脑儿的功夫,李四便把王美丽的厕所,给拆了。
王美丽叹了口气,燃起一支烟,道:“你这么大个人,和一茅厕较劲?”
王美丽停顿了一下,吐了一个烟圈,接着补充:“再说了,你也没少沾这茅厕的光儿,怎么下得去手。”
李四脸有点儿红,她夺过王美丽手中的香烟,猛吸了几口。
“害臊啦?”王美丽媚笑了起来,“就为昨儿个的事儿?”
李四不再作声,他开始挖坑填土,搬砖和泥。
王美丽问他要干什么。
李四仰起头,喘着粗气,鼻孔眼睁得溜圆,下颌的浓密的胡茬倔强地挺立,将闷热厚重的空气刺出了无数的孔隙。
“你原来的厕所有个漏洞,白天漏气,夜里漏风,”李四莫名的烦躁起来,
“我给你垒个好的。”
4.
李四为王美丽的厕所构思了无数个美丽别致的造型——圆顶的,尖顶的,带楼梯的,有玻璃气窗的,他用铅笔将这些伟大蓝图都画在了一张稿纸上,整整齐齐叠放在衣兜里。但随着砖头的耗尽与体力的不支,一切开始变得草率起来。最终,李四在这歪歪扭扭的厕所里挂上了一面莫名其妙的镜子,以此彰显他独特的建筑风格。
王美丽一整天坐在豆腐坊里,看着挥锹抡镐的李四,心中有些恍惚。
王美丽曾为她未来的男人幻想了无数种可能——会弹吉他,会跳慢三快三,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说起话来侃侃而谈,上知数理化,下通屎尿屁外加下水道,这些美好的意象被王美丽分门别类的归置在脑海中,但凡得闲,便要翻出来憧憬一番。然而,随着李四垒砌的厕所雏形初现,王美丽的心中竟隐隐憋闷起来。
一半为尿,一半为情。
黄昏时,李四抬起脏兮兮的手,弯着腰,像极了回魂的兵马俑。他邀请王美丽试用一下他精心打造的厕所,王美丽也没有客气,因为她实打实的憋了一整天。
李四靠着拖拉机,左手漫无目的挠着大腿,右手则悠哉的燃起了一支香烟,他在烟雾缭绕中无比骄傲的远观着自己的作品,哦对了,他还给这作品赋了个名字——
傍黑儿的茅厕。
很快,李四发现,还有三个人,趴在茅厕的墙头,也在鬼鬼祟祟的欣赏着他的作品。
或者说,在欣赏他作品里的女主人公——王美丽。
李四挥起摇把,发动拖拉机,一个跨步蹦了上去,动作潇洒,宛如赌神披上风衣,英雄跨上骏马。三个偷窥者听到了拖拉机的轰鸣,四散而逃,李四目光坚毅,硕大的门牙死死咬住下唇,拖拉机发出诡异而慑人的嚎叫,随即,掀起了一场竞逐。
那天,小城里有很多人都见证了这场史诗般的闹剧。李四眯着眼,叼着烟,飘散的烟灰就像是初冬的飞雪一般写意;他开着拖拉机风骚的追赶戏耍着三个哀鸣的流氓——最终,他把一个人撵进了派出所,一个人追下了护城河,还有一个人,被逼的失了心疯,那家伙拖着长长的哭腔,在通往省城的土路上,夺命狂奔。
事后,李四意犹未尽——他宛如黑猫警长般,煞有介事的开着拖拉机在小城中“突突突突突”的巡逻起来,转了好些圈儿,方才收队。
当李四得胜归来,回到王美丽的豆腐坊时,夜幕早已降临。
那天微闷,有风,无云,星星月亮,看得分明。
5.
王美丽站在豆腐坊的门口,招呼李四进去。
李四用裤管蹭了蹭双手,双手抹了抹背心,又用背心擦了擦脸颊,边走边问:
“茅厕好用不?”
王美丽没有回答。她关上门,对李四说:
“今天我请你吃,豆腐。”
李四顺手拿起一只海碗,乖乖的坐到了桌边,说:
“好啊,我早就饿了。”
不一会,王美丽空着手,夸张的抖动着乳房走了进来,坐在了李四的对面,幽幽的说:
“今天,我,请你吃,豆腐。”
李四敲了敲碗沿儿,说:
“光说请,倒是盛啊!”
王美丽看着一脸焦躁的李四,松了松衣扣,长叹了一口气。
忽然,她猛地起身,用她秀气的门牙,死死的咬住了,
李四的嘴唇。
6.
李四娶了王美丽。
他再也不用每天清晨蹲在豆腐坊门口喝豆腐脑儿了。王美丽给李四准备了一张折叠桌,李四可以稳稳当当的把一碗豆腐脑儿喝得干干净净。
当然,上厕所也不用着急了。李四每天踱着步,兴致盎然的欣赏他亲手堆砌的茅厕,宛如艺术家般深情凝视自己的杰作——尽管,从客观上讲,那歪歪扭扭的茅厕充斥着敷衍而苟且的意味,但在李四眼里,那,就是他的世界,观到忘情处,他还要倚着拖拉机,发出“哇,啊,呀,哦”的饱满而愚蠢的赞叹。
王美丽做着豆腐,时不时透过木窗,看着院中傻里傻气的李四,也会自我怀疑——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婀娜的身体和漫长的后半辈子,托付给这个神经兮兮的家伙。
然而,每当她想起那台嘶鸣的拖拉机和茅厕里的镜子时,一切便又有了朴素的答案。
7.
半年后。
天早已入秋。
某天晚饭后,深沉坐在炕沿上的李四忽然怪叫了一声,王美丽不明所以探头观望,却只见李四穿上了满是褶子的中山装,蹬上了灰突突的破皮鞋,精神抖擞的跑到了王美丽的跟前,目光如同铸铁的秤砣,直勾勾、死死的盯着王美丽的双眸。
王美丽猝不及防。她慌乱的放下手中的碗筷,挥舞着散发洗涤灵泡沫的双手掐住了李四的脖颈,随即抬起一只手手,啪啪扇了李四两个耳光,大声呵斥:
“你是病了,还是傻逼了?”
李四咧着嘴笑,没出声。
王美丽的心里开始发毛。
紧接着,李四猛地攥住了王美丽的手——那夸张而蹩脚的动作险些吓破王美丽娇小的胆。
李四哆哆嗦嗦托起王美丽的双手,她这才发现手心多出了两张皱皱巴巴的,电影票。
尽管这突如其来的浪漫稍显愚蠢,但却足以令王美丽,精神恍惚。
于是她紧紧的挽起李四的胳膊,踏过马路,绕过花草,走过大街,穿过小巷。李四行的飞快,王美丽便迈起碎步,李四走顺了拐,王美丽就陪着他一起出丑,李四点燃一支烟,王美丽就同他一起吞云吐雾。
直到电影开场,王美丽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那天的电影,是《青蛇》。
李四呆呆的望着荧幕上的白素贞和小青,突然高声对王美丽说:
“这俩娘们儿,还没你好看!”
王美丽对于李四庸俗的脑回路表示费解,但黑暗中的她,还是笑了起来。她在李四汗渍渍的胳肢窝下掐了一把,低声说:
“滚蛋。”
很快,电影进行到了高潮。
法海在滔天洪水中托起白素贞的孩子,悲情而壮丽。
李四见了,赶忙拍了拍王美丽的大腿,凑在她的耳边神秘而猥琐的说:
“我也想要个娃儿。”
沉浸在故事中的的王美丽泪眼婆娑道:
“闭嘴。”
“可是,”李四毛手毛脚的揉了揉王美丽的肩膀,“你这么美丽,生出来的娃一定好看。”
“王八蛋。”哭的稀里哗啦的王美丽用手背蹭了蹭鼻涕,不知是在骂谁。
“那咱现在就回家,王八下个蛋,”李四推了推王美丽,
“然后,王八蛋就能孵出一只小,王,八。”
8.
李四和王美丽提前退场了。
二人穿行在狭长的街巷中,两旁的路灯发出微弱的光,王美丽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在昏黄的灯影下俏皮的跳跃;李四背着手踱着方步,犹如一名退休老干部。
忽然,李四和王美丽听到,不远处的路灯下传来了微弱的啼哭。
二人收敛了荡漾的心神,快步走了过去。
灰色竹筐,蓝色襁褓,男婴。
李四和王美丽瞧了瞧竹筐,又茫然的彼此对视了一番,仍然茫然。
王美丽提议,先把孩子带回去。
李四表示赞同,他说今天幸亏是咱俩经过,万一路过的是两只狗或者两头驴什么的,就他妈的麻烦了。
虽然王美丽不是特别欣赏李四的比喻,但她还是对李四的思想境界表示认同。
王美丽左手挽着李四,右手抱着孩子,问:
“你说,这娃叫什么呢?”
“傻婆娘,我哪儿知道。”
“那他总得有个名字吧。”
“张三。”李四说。
“这太随便了。”
“那我还叫李四呢,”李四接过了孩子,耸了耸鼻子,鼻孔中的鼻毛在夜风中放肆的摇曳,
“我他娘的找谁说理去?”
9.
街巷出口的路灯,有些暗。
李四和王美丽走到巷口时,才发现那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手中拎着木棒,另一个的腋下,夹着一把菜刀。
“劫道儿的。”王美丽紧紧的抓住了李四中山装的衣袖,抓的李四的胳肢窝一阵痒痒。
“怕啥,他们只有两个人,”李四晃了晃臂弯中的孩子,对王美丽说,“咱们,可是仨。”
王美丽听罢,一阵眩晕。
而李四抱着孩子,却已经迎了上去。
他含混不清的大吼了一声——宛如温吞的豆腐坠进了厚重的淤泥。这声怒吼吓了王美丽一个激灵,她朝着李四大喊:“你个大傻逼要干啥去?”
李四侧了侧头,朝着王美丽挤眉弄眼了一番,示意她先撤;王美丽看了少顷,满腹狐疑的问:“你脸咋了?”
李四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接着一个如同夸父追日般的跨步,潇洒的从敌人的腋下夺过了菜刀,顺势劈向了对方的面门。
另一个家伙见势不妙,抡起木棒便向李四臂弯里的孩子挥去,李四抱住孩子大喝一声,侧身一个夸张的马步躲过了攻击——他中山装的裤裆,随即发出了呲啦呲啦的开线声。
“凉快!”李四没头没脑的嚷嚷了一句——其实他想说的,应该是“痛快”。
“该缝缝啦!”李四不忘和王美丽胡诌。
“小心!”王美丽甩着哭腔,大叫。
当李四回过神来的时候,木棒,已经击中了他扯开的,裤裆。
李四一手握着菜刀,一手托着孩子,直挺挺的倒了下去。拎着木棒的家伙早已消逝在厚重的夜色里,王美丽趴在李四的身边,声嘶力竭的哭泣。
“你看,”李四颤颤巍巍的把孩子举起,又用刀背儿碰了碰王美丽的后背,气若游丝的问道:“我这姿势,像不像刚才那电影儿里的,法海。”
“我看你像个王八蛋!”
王美丽哭哭咧咧一骂,
李四便彻彻底底昏了过去。
10.
李四醒了。
王美丽的眼睛肿的像核桃,她趴在李四的胸前抽泣,病号服上蹭满了眼泪鼻涕。
“李四,你个王八蛋。”王美丽说完,哭的更凶了。
“王美丽,王八蛋的蛋碎了,”李四龇牙咧嘴的挤出了几个字,“以后,我,只能当王八了。”
王美丽抡起满是豆腥味的手,一巴掌抽在李四的脸上,李四满眼惊奇的望着王美丽——这一个嘴巴子竟把他裆下的疼痛,转移到了脸上。
“王美丽,我是不是,生不出孩子了。”李四咧着嘴,朝王美丽问道。
“你他妈的本来也生不出孩子。”王美丽用白皙的掌心拂了拂李四脸上肿起的掌印,又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抹自己红肿的眼睛。
“我的意思是,”李四吃力的调整了一下姿势,“你明白。”
“从今天起,张三就是咱们的儿子。”王美丽一把拎起竹筐,放到李四的枕头边儿,竹筐里的张三蹬着腿,咿咿呀呀的哭着,竹筐随着张三的节奏,似是成了魔,诡异的在李四的枕头边,疯狂的抖动。
“我想来支烟。”李四侧了侧脖子,对王美丽说。
“这是医院,抽个屁。”
“美丽。”李四从未如此低沉儿深情的呼唤过王美丽——她有些恍惚,时间仿佛回到了某个清晨,李四蹲在豆腐坊的门前肆无忌惮的喝着豆腐脑,而她则站在豆腐坊里,一边抽着烟,一边透过灰蒙蒙的木窗,欣赏他蹩脚的蹲姿。
王美丽无奈,点燃了一支烟,递给了躺在病床上的李四,然后,自己也来了一支。
“美丽,”李四吐了一口烟气,表情一点也不美丽,“我不想耽误你。”
“你啥意思?”
“没啥意思。”
“没啥意思是啥意思?”
“就那意思。”
“你耽误我啥了?”
“就我这情况,”李四夹着烟,指了指下身,烟雾顺着李四的嘴巴闭孔毫无章法的溢出来,“你是个女人,我不想占着茅坑不拉屎。”
“你给我说明白了,谁他妈是茅坑,谁他妈是,屎?”
“我就那个意思。”
“你啥意思?”
“我,”李四眨了眨眼睛,有些热,“没意思。”
“李四,”王美丽拽过了竹筐,指着里面的张三对李四说,“他就是我们的儿子。”
“……”李四没出声。
“还有,”王美丽把烟头死死的摁到了张三的胳膊上,“以后你他妈的要是再跟我提你那没意思的事儿,我就给你留个记号儿。”
李四带着哭腔,强忍住那灼烧的疼痛,哼哼唧唧的点了点头。
“儿子,和你爸认识一下。”王美丽把张三从框中抱起,正对李四。
“张三你好,我叫李四。”
张三听闻,破涕大哭,起手一泡尿,浇灭了李四手中的,
烟头。
11.
张三、李四、王美丽。
小城的传奇,凑齐了。
张三还是喜欢每天清晨吃一碗王美丽的豆腐脑,只不过海碗的旁边多了一个奶瓶,而李四的身,边多了一个张三。
清晨蹬着自行车的路人经过,朝李四大喊:“李四!咋还摆上奶瓶儿喝奶了?口味儿变啦?”
李四笑笑不出声,王美丽的胸脯犹如刚出锅的豆腐一般,疯狂而活泼的抖动着。她透过木窗,高声向暴土飞扬长街上的所有行人、自行车、拖拉机宣布:
“喝奶的是张三!他是我和李四的孩子!”
喧闹的街,安静了下来。
李四和张三并排坐着——清晨的阳光夹杂着蒙蒙的尘土,一丝一缕的落下,披在李四与张三的肩头,既像斑驳不堪的斑马线,又似懵懂无知的幼斑马。
李四一边摆弄着海碗,一边静静的看着张三。他品咂着嘴里的味道,有豆腐脑的香甜,辣椒末的炽烈,烟草的焦苦,还有,一丝宿命的味道。
12.
其实,李四不止一次对王美丽说,我不想耽误你。
对话的场景发生在可以发生在窄小的厨房,空旷的院落,漆黑的影院,亦或温暖的被窝。总之,一旦张三沉沉的睡去,李四便总能找到机会,对王美丽吐露他的肺腑之言。
王美丽听了,也不说话。她会在各种复杂的场景中,找到一个可以吸烟的角落,点燃一支,猛吸一口,然后挥起烟头,狠狠摁在李四的胳膊上,接着用她隐藏在蓬松刘海后的光滑额头,死死顶住李四布满胡茬的下巴,淡淡的说:
“李四,你再放这些狗屁,会遭报应的。”
“什么报应。”李四攥着拳,隐隐闻到一股燎猪毛的气味儿。
“你他娘的小心死一户口本儿。”
李四倒吸一口冷气,又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他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像保护一块儿豆腐一般,小心翼翼的抱住王美丽柔软的身躯,然后把脑袋靠在王美丽的肩头,令她身上的豆腥味完完全全的填充他的鼻腔。许久,李四才会在王美丽的耳边低声挤出一句:
“我这辈子,欠你的了。”
“傻逼,”王美丽扔掉了烟头,咬着嘴唇在李四的耳边道,
“过完这辈子,再说。”
13.
在张三三岁生日那天,李四的胳膊上,留下了第七个烟疤。
李四说,这样挺好,北斗七星,霸气。
王美丽一边在窗台上晾晒着被张三尿湿的户口本,一边对李四翻着白眼。
“咱们晚上,看电影儿去。”李四笑嘻嘻的对王美丽絮叨着,用他刚才握菜刀的手,从裤兜中掏出两张皱皱的电影票。
王美丽在阳光下为骚气的户口本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角度,顺手接过了电影票,冷冷的说:
“干啥?”
李四狡猾的笑了起来,他像老干部座谈会的主持人似的,郑重其事的握住王美丽的手,毫无章法的生硬摇摆了两下,说:“看个电影。”
王美丽的目光,宛如卤水点豆腐,时而清澈,时而浑浊,最终,迷离。
她的脑海中开始不能自控的闪回往昔的种种,昏黄的路灯,竹筐里的张三,挥舞的菜刀和棍棒,以及,蛋碎的李四。
最终,她笑了。
她抱起了穿着开裆裤的张三,轻车熟路的挽住了李四的胳膊,用下巴指了指后院的那座歪歪斜斜的茅厕,柔声道:
“你俩,等我。”
李四接过张三,咧着嘴,露出微黄的牙齿,傻傻的点了点头。
茅厕的木门被小心翼翼的关上。
王美丽是个既粗犷泼辣,又精致万分的女人:她从衣兜中掏出一副银耳环——那是她最为珍贵的收藏,只有逢了张三的生日,她才会把它戴到耳朵上;随后,王美丽又从裤兜里拿出一个纯铜的煤油打火机,这是她托人从省城带回来、特地为李四准备的;最后,她从屁股兜中掏出一副精致的袜套,袜套的上面,绣着两只灵动的小蛇,这是她送给张三的生日礼物。
茅厕的墙上依旧挂着一面镜子——李四当年神经病般的突发奇想,被王美丽小心翼翼的保存下来。她收了收下巴,对着镜子美美的笑了笑,尽管岁月有痕,但不碍春风不老。
就像印着美人儿的过期挂历,美人儿终究是美人儿,和年月儿没有半毛钱关系。
李四抱着张三站在窗口,骄傲的欣赏着自己当年的茅厕杰作。
张三趴在李四的肩头,口齿不清的叫了一声:“爸爸”。
李四热泪盈眶,回了一句:“爸爸在这儿。”
说罢,李四闭上眼睛揉了揉眼角,清澈的泪水瞬间沾满了他黝黑的食指。
当他睁开双眼时,
一台冒着浓烟的拖拉机横在一地砖头之上。
窗外曾被视为杰作的茅厕,连同精致美丽的王美丽,
就在一瞬间,
变成了废墟。
14.
李四红着眼,在砖头瓦砾中找到了王美丽。
她发乌的银耳环无力的垂向发梢,弯曲的刘海与光滑的额头已被泥尘土屑无情的掩盖。张三紧跟着李四,打开了王美丽的双手,金黄色的打火机和秀气的袜套,无声坠入了废墟。
满嘴酒气的拖拉机司机呆坐在原地,一脸的惊恐。
很快,李四提着菜刀,利落的将司机的惊恐,化作了鲜血,与绝望。
李四对张三说,你要记住,你的妈妈,叫王美丽。
张三说,妈妈怎么了。
李四说,妈妈,死了。
张三说,哦,我的妈妈,美丽死了。
很快,医院、联防队、派出所、公安局的人,全都赶了过来。
李四紧紧拥着王美丽的身躯,任凭众人撕扯,却无法能将其分开。他的口水,眼泪和鼻涕汇聚成了一抹浑浊,丝丝滴落在了王美丽苍白的脸颊上,慢慢的,冲刷出一条蜿蜒崎岖的水路。
李四对着王美丽的银耳环,毕其一生之力扼住喉中绝望的悲鸣,一字一句,方方正正的说:
“这辈子,欠你的了。”
随后,李四被带上了警车。
三岁的张三攥着火机和袜套,跟随众人站在豆腐坊的门口,茫然的呢喃:
“我的妈妈,美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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