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所在的县城里,新来一位刚进入收破烂行业的中年男人,从北关进城没多久,请教一个卖啤酒瓶子的老太婆,城里头,哪个地方卖破烂的最多,那老太婆抬手指着方向,那里,破烂最多。
按照老太婆的指引,中年男人来到一个大院子门口,看到里面人来人往、车来车往,感觉这里不是一般的所在,心头大喜,便一边蹬着三轮车,一边高声吆喝起来,谁有破烂卖——谁有废旧报纸卖——
中年男人吆喝了好大会,见没人理他,便抬起右腿下了车,把三轮车停在树底下,正巧,一个四五十岁的高个男人,刚从一栋楼里钻出来,一边往公文包里放着东西,一边举起打火机正要点烟,就走上前去,用讨好的口气问,哎,请问,哪里有破烂要卖的?哪里有废旧报纸要卖的?
四目相对,中年男人看到眼前的这个男人,满脸的不高兴,额头上的青筋鼓突着,对自己的“请问”,一点反应也没有,便知自己讨了个没趣,只得自顾自地往楼里走去。
哎,刚才没理他的高个男人,喊停了他的脚步,在他身后对他说,你上二楼,二楼破烂最多,废旧报纸也最多。
中年男人转过身,谢过高个男人,便找到楼梯,登上二楼。
二楼的走廊两边,分别有十好几扇紫色的门,没有一扇是敞开的,全关着。
中年男人感觉刚才那个高个男人戏弄了自己,便有些不高兴,心想,都关门闭户的,连着人影也看不见,哪里还有自己的客户呢?便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倒背双手,紧紧攥着手心里的秤杆子秤砣,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悠闲地逛了起来。
中年男人逛了一会,忽然听到一阵紧似一阵的说话声,好像正在吵架,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门里面是有人的,只是人家不想开着门说话罢了。
中年男人顺着声音的引导,走到声音最大的一间门口,侧过耳去,确定里面有人,便抬手就要推门,忽然想起来那老太婆交待的,到这个全县最大的院子里来,进门之前,要先敲门,里面的人应声了,才可以进门。
仅仅敲了两下,里面的人就说话了——请进。
眼前的场景,中年男人到死也忘不了——四个男人正在打着扑克牌,三个男人正在观战。打牌的,有两个的鼻尖上贴着长短不一的白色纸条子,此时此刻,七对眼珠子,齐刷刷地紧盯着自己看!
你是干什么的?一个男人问,问的时候,那鼻尖上的纸条一撅一撅的,很像七八十老头那迎风飘扬的几缕白胡子。
中年男人见状,顿时紧张、拘谨起来,慌乱之中,出口问道,可有婆烂卖?可有废旧报纸卖?
一听这话,打牌的,看牌的,全都哈哈大笑。大家笑完之后,鼻尖纸条最多的男人,抬手指着一个方向,对他说,再往里走,再往里走,走到尽里边,一边走,一边吆喝,一定要大声吆喝,不然里面的人,很难听得见,那里,卖破烂的最多了!
于是,中年男人退出房门,一边走着,一边大声吆喝起来——谁有破烂卖——谁有废旧报纸卖——
这一声又一声的吆喝,在空旷的走廊里,来来回回地震荡着,前一声与后一声的间隙里,走廊里面显得格外寂静,很有几分鸟鸣山更幽的味道。
走着走着,中年男人发现眼前有扇房门敞开着,便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没有看到一个人,倒是发现了三个立式小便器。对于这个,中年男人是不陌生的,自己在浙江打工期间,做过几个月的商场卫生间保洁员。
人这个东西,最怕条件反射,本来好好的,看到饭店,就肚子饿,看到厕所,就又想拉又想尿。于是,中年男人放下秤杆子秤砣,走近立式小便器,拉开裤前拉链,请出了器官。
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是个五十岁以上男人,矮胖矮胖的,来到一个空闲的立式小便器跟前,急急忙忙掏出器官,哗哗啦啦地放水,同时,前面放水,后面放气,卫生间里,顿时泛滥着一股又一股恶臭。
中年男人费了好大劲,挤出几滴尿液后,才重新拉上裤前拉链。
矮胖男人尿完后,转头看了中年男人一眼,没言也没语,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中年男人跟在矮胖男人后面,一边走,一边吆喝,谁有破烂卖——谁有废旧报纸卖——
矮胖男人停住脚步,转头看了中年男人一眼,朝他摆了摆手。
这个摆手动作,被中年男人理解为,他没有破烂卖,也没有废旧报纸卖。
中年男子想,你没有,不等于旁人没有啊!于是,继续大声吆喝。
吆喝两声以后,正想吆喝第三声时,一扇房门打开了,露出来一张很年轻的脸,还是一张漂亮女人脸,亮亮的眼,白白的脸,红红的唇,黑黑的发,连连朝他摆了两下手。
中年男人理解为,哦,她家也没有破烂和废旧报纸卖,便继续往里走,走着走着,看到一间房门露出一道缝,便抬起手,把那道缝推大了一些。
面前的场景,令中年男人大吃一惊!里面足足有好几十口人,正在睁大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那目光,有的迷茫,有的严厉,有的嘲笑,有的开心。
中年男人见状,忙问,你都可有破烂卖?可有废旧报纸卖?他问的时候,不知怎的,无论使出多大劲,都感觉自己的声音还不如家里的花猫叫春大。
这个时候,台上的一个正在讲话的人,对台下一个方向指了一下,然后又朝中年男人那里指了一下。
刹那间,两三个,还是三五个,中年男人记不清楚了,反正都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脚步很快地跑过来,架起他的两只胳膊,就往外面拖就往外面拉。
到卫生间门口时,中年男人猛然喊起来,自己的秤杆秤砣还在那里呢,刚才忘记拿了。
那伙人理也不理他,继续拖拉着他,一直把他拖拉到一楼大厅才松开手。其中的一个分头小伙训斥他——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到了这个时候,中年男人非常害怕!语无伦次地回答道,我……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啊!
你——走吧!快点走——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分头小伙又在喝斥他。
中年男人慌不择路地向大院子门口跑去,快到大门口了,才想起来自己的三轮车,还停在那树底下呢,便折回头来,去骑他的三轮车。
出了大院子大门,中年男人感觉到自己安全了,才敢问一个闲逛的老头,那里,是个什么地方?
老头没回答,抬手指向大门两边高高挂着的一个又一个白底红字的、白底黑字的竖长牌子,又朝他撅撅嘴唇子。
俺不识字呢!老先生你对我说,我才能知道啊!中年男人说着,满头满脸的诚心诚意。
老头看着大院子里面的熙熙攘攘,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嗯……这么说吧,你那乡镇里,哪里的官最大,那就是什么地方。同样道理,俺们这个县,哪里的官最大,那就是什么地方。那里,住着全县最大的官。哦,现在不兴叫官了,叫领导了。你,明白了吗?
中年男人一脸茫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躬起腰身,腿脚沉重地蹬着三轮车,连一声也吆喝不出来了,快到距离县城二十多里的村庄路口时,才完全理解那老头说的文气诌诌的话,心里头,一会忐忑,一会不屑,一会愤愤然,一会戚戚然,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又走出村庄,走出集镇,重新踏上前往浙江打工的征程……
中年男人在南下大巴车里打盹的同一时间,那栋大楼里的二楼楼道口,正在安装着两扇大铁门,大铁门里面还套装着一扇小铁门。平常时间,人员进出走小铁门。需要搬运东西时,大铁门才可以打开。哦,还有,大铁门的主要用途是紧急逃生。
与此同时,那个全县最大的院子门口,新增了全天候值班人员。每班两个人,一个穿制服的,一个不穿制服的。每天三班倒,做到24小时无缝衔接。人员车辆进出要细细盘问。后来,改成了人员车辆凭出入证进出。再再后来的三十年后,手段升级成了电子化、网络化:车辆进出凭预先置入的数据,扫码确认后放行。工作人员进出,凭出入证。外来人员进出,扫行程码,登记身份证号码和手机号码,详细填写拜见单位、人员、事项、预计时间等数据。三十多年前的那类闯进会议室收破烂、收废旧报纸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