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海
五
箩圈腿的哥哥嘿嘿嘿一笑,‘这有啥呢!说就说嘛。’他一拍自己的胸脯再一拍身边的弟弟继续说道,‘我叫吴连喜,我弟弟叫吴连福,我俩是双胞胎,我比他只大了半天;我的家在商州东城青石桥街,是当地有名的猎户,十六岁那年冬天,我跟爷爷出猎五峰山时,突然的一场暴风雪耽搁了行程,歇在黑风崖一户周姓人家,认识了比我大两岁的彩凤姑娘,我俩一见倾心,彼此爱慕,她的父母更是欢心满意,放开让我们谈心相处,几天下来我们已经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临走时,她问我啥时间回家,我说不上来,爷爷说最多三天后就回青石桥,她说她三天后去找我,我们就此分手。雪后的五峰山,沟坡峁梁留下了各种野兽的蹄印,正是循踪捕猎的大好时机。爷爷根据雪中蹄窝的大小和深浅,以及跨度即能准确判断猎物的大小肥瘦和斤量,我们选定一串草鹿的蹄印开始追踪。踏着没膝深的积雪翻过三道山梁,天色已晚,仍不见草鹿的身影,于是停下脚步,寻到一个岩窝,就此吃了些干粮,铺开随身背着的两卷熊皮就地宿营,刚准备躺下,不远处传来两声咳嗽,还未等我开口,爷爷用手势制止了我,轻声告诉我这就是草鹿的声音,我一把抓起随身放着的猎枪,抢在爷爷前面,背靠岩石,侧着身子,端枪向声音的方向一点点靠近,绕过一块突出的石嘴子,发现在大概三四十步远的一个岩下闪着六个亮晶晶的圆点;看来爷爷的判断丝毫不错,是两大一小。今儿该着我一显身手了,没等爷爷跟上来,我就兴奋地朝着黑洞洞的岩下开了一枪,伴随着几声惊叫,三只草鹿迅速逃离;我有点泄气,而爷爷却肯定地说打中了,只是没打中要害。过去察看果然有少量血迹残留。我想趁热打铁继续追赶,却被他劝回,他说只要它带了伤,明天既好追又好找,它跑不了!
清晨,顺着雪地上留下的另一串蹄印和斑斑血迹追至老龙洞前印迹突然消失,看来那三只草鹿就藏在洞中。这个洞以前是一头黑熊的巢穴,那熊早被爷爷收拾掉了。洞中地形复杂,曲里拐弯,草鹿虽非猛兽,但在情急之下其攻击往往也是致命的。我们收起了枪,分别抽出斜背着的刚叉和马刀,爷爷双手持叉在前,我提着马刀在后,小心谨慎地朝洞里前进,走过二三丈后,洞中已成漆黑一片,黑暗中几个亮点在动,并传来草鹿绝望的叫声,爷爷提醒我注意了,刚叮嘱完,一对亮点腾空而起迎面袭来,就听噗嗤一声,那双亮点在头顶慢慢的黯淡下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息弥漫开来,眼前一高一矮的两双亮点左右晃动,黑暗中传来两声凄厉的鹿鸣。听到爷爷说叉住了往出走,我往旁边一闪身请爷爷先行,我提着马刀断后一步步退出山洞。这是只肥壮的雄鹿,三股刚叉正中心窝,拔掉叉后,殷红的鲜血咕嘟咕嘟流出淌在午后的大山雪地上,冒起丝丝热气。我问他洞里那俩咋办,他说放生,我说这么好的机会何不一起收拾了算了,他说猎有猎道,一不猎幼,二不赶尽杀绝。我没想到打了一辈子猎的老猎人竟然也有这般柔情!带了猎物返回的途中,他似有伤感地说,这是一个鹿族典型的三口之家,我们猎杀的这只刚才明显是拼死一搏,来保护那母子俩;它们虽是野兽,也有灵性也有情感,你也听到了那母子俩的叫声多么凄惨!……说着说着,我感觉肩上扛着的猎物更加沉重了,像一座山压在身上,洞中那两双闪着夜光的眼睛从茫茫雪山中再次进入眼帘,瞬间绝望,淌下晶莹的泪珠,那凄厉的叫声一下子又在耳畔回荡。
刚走出不到百步,身后传来异样的声音,我两人几乎同时回头,一头棕色小鹿从洞口奔出,在雪中跳着直追过来,紧随其后出洞的那只成年鹿,显然是对它这种幼稚而危险的行动非常焦急,纵身一跃凌空越过小鹿,横着用身体挡住了小鹿。小鹿像一个懵懂的孩童一样急切的呼唤,看着让人心酸。爷爷收起双手紧握的,冰冷的猎枪,让我把扛着的猎物放下来,一把拉我藏在附近一块落满厚厚一层积雪的山石后面,让我偷眼观察那两只鹿的一举一动。母鹿四下张望确定安全后,动了动耳朵,带着小鹿沿着雪地上的足迹迅速奔跳过来,在这只尚有余温的雄鹿伤口上舔了舔,仰面朝天发出一声凄凉的鸣叫;小鹿摇着那短短的尾巴恐惧地看着雪地上一动不动的死鹿。接着它们绕死鹿来回转了两圈,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奔向茫茫雪山。
当天晚上,夜宿玉皇岭,嗅到草鹿气味来犯的一群狼中的头狼,被我开枪击中头部,成了我们的意外收获;第二天黄昏时分 我们回到了青石桥街。
彩凤说好要来我家,到了日子却没有来,很可能是因为山高路远,雪厚路滑推迟行程了;加之父亲的风湿病突然加重,连续吃过普济堂名医拜景岳的六付中药,病情仍无好转,全身关节日益红肿热痛,持续的高烧在一次次驱风除湿药服后,浑身大汗淋漓依然不见好转,人在一会儿昏迷一会儿清醒中熬过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夜里,永远闭上了眼睛。三年守孝,不得远行,不得谈婚论嫁,是我们吴氏家族恒古不变的祖训。没想到三年守孝期满,我再到黑风崖时,周老伯已经过世,彩凤也已嫁人,家里只剩下彩凤的母亲周雷氏,十二岁的妹妹周彩英和八岁的弟弟周正山。
短短三年晃若隔世,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彩凤的母亲周雷氏一声叹息泪如雨下,‘娃啊!就在你爷孙俩走后的第四天,凤儿前去找你,路过你们那儿西坪街时,被那个阉人梁炜善相中抢了去要给他做六房姨太太,凤儿不从被人家捆绑起来。第二天人家就抬着礼物来提亲,你大伯一怒之下将人家的礼物摔出家门,被人家拉到院子当场打倒,起不来身,我被人家堵在门里没法出去,你大伯躺在地上手捂着胸口在骂,强盗!我死也不会让女子嫁给你个阎人!梁炜善恼羞成怒,一把抓住小儿正山的脖子,狠毒地对你大伯说,姓周的,我再问你一句答应还是不答应,你要再敢说个不字,我即刻让他的脑袋搬家!说着拽出腰刀架在正山的耳根上,你大伯无奈答应了人家;你大伯连病带气十天不到就丢下我娘们几个走了……’
梁炜善,我早有耳闻,这个给祖上蒙羞的清庭太监,退任回乡后大兴土木修建宅院。仗着财大气粗,勾结地方官僚欺男霸女为害一方,早已臭名昭著,为人所不齿。
三年了,彩凤如今怎样?无论如何,我得见她一面。
告别周雷氏,返回商州城,就直奔西坪街梁家。梁家大院院大宅深,把守森严,首次上前询问即被恶劣驱赶。回到家,爷爷听说详情后说那女子一诺千金重情重义,是个难得的好姑娘,见她一面确有必要,如果她已屈就梁家自不必说,倘若她仍心如当初,我们必须设法营救,万不可做忘情负义之人;但这事得从长计议,更要避免因差错干出杀人越货的蠢事。
经多方打听很快弄清了梁家的庭院分布和彩凤的房间。这一天晚上机会终于来临,请当地军阀田大鹏在醉仙楼喝了整整一后晌烧酒的梁炜善,被送回来时已酩丁大醉,刚一倒下就像一头死猪一样进入沉睡。打猎时翻山越岭,攀岩跳涧练就的手脚功夫要进入这种高墙大院并非难事,曲膝纵身一跳扒住墙脊,双臂一较劲就上了墙头,选好位置屏声定气一跃而下,脚尖点地悄无声息。彩凤的房间在院庭西边一溜的最北边,全院唯有她的房间灯还亮着。点破窗户纸,帐帘未放,摇曳的油灯光照里,彩凤背靠着床头,一双忧郁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房梁,听到呼唤,她显然吓得不轻,睁大眼睛朝窗户这看了看,一口气吹灭了油灯。黑暗中门闩轻响,房门开启。彩凤拉我进屋,随手将门关好插上门闩。黑暗中柔软的双手勾住了我的脖子,曾经熟悉的气息山中芝兰般淡雅芬芳。‘喜子,想死我了!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来,’彩凤压抑着声音说,‘因为我早就是你的人了,那个禽兽他绑得住我人,绑不住我的心,这种笼中鸟的生活我实在是过不下去了。’说着抽泣起来,‘你带我走吧,一辈子吃糠咽菜我都愿意……’ ‘嗯,我就是来带你走的!’
月亮升上了山头,群山万壑酷似水墨丹青尽现柔媚,严冬的山城深夜万籁俱寂,时而远近零星的几声狗吠夹杂着山狼抑扬悠长的嗥叫,反而显得更加静谧。
久别重逢,一个似山林追猎时的勇猛,一个如山花烂漫般柔情,顿时造就烈焰熊熊,两军厮杀,万马奔腾;继而酷热至极,电闪雷鸣,暴风骤雨,绚丽彩虹……
突然,响起急促拍打门板的声音,两人都吃了一惊;开门,开门!彩凤听出来了,是梁炜善那男不男女不女的二一子声音。
看来事已败露,任何掩饰已没必要,我断然拒绝了彩凤让我藏进大衣柜的补救措施,不慌不忙点燃灯台上的油灯,拉着他的手走出西厢房。偌大的院庭风灯高挑灯火通明,手持刀枪棍棒的家丁打手把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好你个臭小子,你是什么人?’梁炜善气得手打哆嗦,指着我阴阳怪气吼叫,‘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来勾引我的女人,今儿我非得活剥了你,给我上!’呼啦一下各抡家伙冲我而来,说实在的,要自个脱身并不困难,可是彩凤怎么办,不能丢下她不管,于是我大喝一声‘且慢!’,既然事已至此,倒不如把话给他说明,我一抱拳‘梁公公,大丈夫坐不更名站不改姓,本人吴连喜,东城青石桥街人;周彩凤本是我的未婚妻,今儿个就是来和你算这笔账,带她走的!’说完我一扬手抽出了背上那把祖传的马刀,一场恶斗在即,无法避免。就在这时北面墙头站起一人,手持扁担,高声断喝,‘呔,哥哥嫂嫂不要担心少要害怕,连福来咧!’话毕,飞身跳下,一条扁担上下翻飞呼呼作响,挨到的碰到的鬼哭狼嚎,应声倒地,院子顿时大乱。
连福抡着扁担打出一条血路,保护我和彩凤退至大门口,彩凤打开街门,我一眼看见我家的那匹千里雪白马拴在拴马桩上,肯定是连福骑来的,我迅速解开缰绳,把彩凤扶上马后我也翻身上马,一拽扯绳掉转马头,我让连福不要恋战赶快走,连福退出大门啪啪啪闪电般戳翻三个持刀追上来的家丁,回身扁担点地一个撑跳跃上马背,白马一声嘶叫迈开四蹄绕庄过巷进入中心街直奔东城。
回到家,爷爷还坐在上房堂屋八仙桌旁抽水烟,简单地问了连福接应我的经过,说道,‘既然你俩都已经暴露了,我就不再多说啥了,现在立刻收拾行李离开家里,越远越好!’我们仨都担心要是梁炜善上门找麻烦咋办,爷爷说这个你们不用担心,凭着他在东城的威望和在商州这片地方上的拉扯,梁炜善虽然势大还不敢把他怎么样。
后来的事实正如他老人家所料。第二天,梁炜善和田大鹏带着一大帮人气势汹汹地来找麻烦,被爷爷一顿痛骂后竟拔出枪来威胁,爷爷只提了一个人的名字,俩人就被吓得脸色大变,连陪不是,从那次走后再没敢来过。那人就是田大鹏的顶头上司刘震南。
我们带着行李信马由缰第二天晌午时来到这里,发现这三间废弃的古庙,收拾打扫后就住了下来。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一个月不到,连福竟然也喜欢上了彩凤,而彩凤呢,更是把我俩人当成一个人,她说她既然能从笼中放飞,偏安一隅,今生有缘,她要破一破这世俗的规矩,来个一女二夫,尽心服侍我兄弟两人,我还能有啥说的,就这么过着;我打猎,他种地,一晃六年过去,娃都三个了。’
噢,原来如此!听完吴连喜的述说,我和栓和无不感叹。
吃饭期间,栓和一句不经意的玩笑话,却促成了他和周彩凤的妹妹周彩英的婚事。我记得栓和当时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嫂子,啥时给兄弟也瞅个媳妇!’周彩凤问了他的年龄和属相后问他想找个什么样的,栓和哈哈一笑不好意思的说:‘当然想找个长得和嫂子一样俊俏的。’周彩凤嫣然一笑想了想一口应承下来:这有啥难的!
马车在商州城黄家铺子卸掉棉花,第二天又装了两车核桃返回路过三道岔时,周彩英已在她姐姐家。十八岁的周彩英出落得窈窕妩媚,楚楚动人,栓和高兴得合不拢嘴满口答应这门婚事。回来的路上还欢喜地不得了,整整唱了一路的秦腔<<花庭相会>>。
回来后,俺掌柜的司延华听了不但高兴还当面说了,‘好事!给人家的礼金和办席面的费用我全给你包咧,你放心地去办!’
两个月后,栓和从商州娶回了彩英。真是高山出俊秀哩,那时彩英的身段模样跟七仙女一样,令所有人惊羡不已。你看杏花嘛,就跟她妈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光是头发跟他爸着呢,又黑又密。”
"嘿吆!大叔,没想到你年轻时还经历了这么神奇的一段事情,说得我也想去商州黑龙口的三道岔,走走回肠路;感受一下那个神奇的古战场之音;看一看你所提到的那些人!"李强被宝群大叔年轻时在商州发生的故事深深吸引,发自内心地说,"有空了,我把这写成一篇小说!”
"日月催人老啊!几十年过去了,如今的九道岔已经成了国家物理声学研究基地,有远没近去那儿参观的人一拨接着一拨,热闹地很哪,“宝群大叔边说边从坐着的磨耙边站起来,"你能实地去看看,把这些陈年往事写出来,让更多的人了解是件好事情!……嗨,光顾说这些了,你的手现在咋样了?咱们开始做活吧!”
李强应声站起,试着握了握手,完好如初,一点不疼,不由得赞叹宝群大叔的土方子真灵。
西斜的阳光投射在刚耕过的,湿漉漉的褐色土地上,布谷鸟在开阔的田野上空往来歌唱,地头田坎的杂草丛中桃红色的马齿苋花和金灿灿的野菊花竞相绽放争奇斗艳。
宝群大叔前边撒种,李强拽着扯绳稳稳当当地站在磨耙上吆喝着黄牛跟在后边,磨耙所过,暴露着的小麦种粒立刻被掩埋在细碎平整的土壤之中,去萌动,去生根发芽,有效的避免了它们成为麻雀、鸽子以及斑鸠等鸟儿的免费美食。
黄昏时分,夕阳西下,劳作了一天的社员们披着瑰丽的晚霞在凉快的晚风中三三两两各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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