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里关于尧任命羲、和二氏这一段是比较难讲的。大致上是说,尧分派羲氏、和氏这两个家族,主管四方事务,同时确定春夏秋冬四季的历法。
在写法上,每一段分别讲一个季节的政事,每一季都有三个内容:第一是派一位官员,分别管理东、南、西、北某一方的事务,第二是依照什么星像,确定四季,第三是叙述那里人民情况和鸟兽的情况。
这里的第三部分,说得很离奇。说什么“厥民析;鸟兽孳尾”“厥民因;鸟兽希革。”“厥民夷;鸟兽毛毨”“厥民隩;鸟兽氄毛。”历代经师讲这段时,都很牵强。说春天了,人们都到分散到地里去,鸟兽交配孕育;夏天到了,如何如何;秋天如何如何;冬天了,人们都躲到屋里,鸟兽换上绒毛以保暖。
其实,这几句话是大有来头的。什么来头呢?来自甲骨文。
大家知道,甲骨文是商代王室占卜的记录,古来人们都知道,“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凡事都要问神占卜,但怎么占卜,不知道。
1899年,清朝的一位官员王懿荣,他是山东福山人,一直是在翰林院、国子监做官,很有学问,是金石学家,懂得古文字。当时他买一种叫做龙骨的中药材时,发现上面刻了一些字的模样。王懿荣发现这些字是很古的文字,就叫人买了很多这样的材料。很遗憾的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进行研究写出著作,第二年就在八国联军入侵时殉难。
后来,刘鹗,就是写《老残游记》的那个小说家,罗振玉、王国维、郭沫若等学者继续跟进研究,确定甲骨文来源于安阳,就是今天说的殷墟这里,后来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开始了大规模发掘研究。
学者们在甲骨文中发现了很多历史事实,补充了文献的不足,解决了很多学术史上的悬疑。比方说殷商一朝的王位顺序,王国维先生考察确定,《史记》记载的那个次序,除了极个别的错误之外,都和甲骨文材料吻合,从而证实了《史记》记载的准确性,也启发人们重新考虑《史记》关于夏朝的记载的真实性了。
这里跟大家介绍一位了不起的甲骨文学者,胡厚宣先生。他是河北人,生于1911年。1928年,他考入北京大学预科,二年后升入史学系,跟着傅斯年、李济、梁思永、徐中舒、董作宾等人学习。
1934年,他北大毕业,由徐中舒、董作宾两先生荐入南京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进考古组,参加了著名的殷墟发掘。建国后他主持编辑《甲骨文合集》,这是对存世的甲骨文的一次普查登记。据他本人讲,当今发现的甲骨文,大约有十多万片,他都亲自看过。
他发现有这样一片甲骨文,就是这片:
和别的不一样。这个甲骨,骨顶端残缺,通版没有钻凿灼兆的痕迹,文辞中也没有关于贞卜的字样,推测是与《殷契卜辞》第165 片的干支表和《殷契粹编》第113 片的翌祭表,同为备查用的一种记事刻辞。四行各七字,共二十八字,末一行前三字残缺。经过释读,是这样:
这几句话,是古代四方神名和四方风名。
胡先生发现,这一套东西也见于其它古典文献中,像《山海经》也有记载:
有人名曰折,东方曰折,来风曰俊,处东极以出入风(《大荒东经》);
有神名曰因,南方曰因,来风曰民,处南极以出入风(《大荒南经》);
有神名曰夷,西方曰夷,处西北隅以司日月长短(《大荒西经》);
经过一番文字变迁的考订,他认为,《尧典》的“宅某方曰某”,是因袭甲骨文和《山海经》的某方曰某;厥民某,是因袭甲骨文和《山海经》的四方名;鸟兽某某,则由甲骨文的凤曰某讹变,并因袭其四方之风名。
也就是说,甲骨文里的四方名和四方风名,整套地保存在《尧典》中了。
《尧典》的编撰者(如上文所说,最早的编撰者可能是孔子,他的门人又加以不断的编辑整理),拿到材料,但不是很懂,生吞活剥地写在这里。当然,他肯定看到的不是这个甲骨文,而是别的形式的材料。
据杨树达、于省吾二先生研究,此材料在甲骨文中和《山海经》中都没有和四季、四时发生联系。到《尧典》中,才把四方和四时相匹配。这也是《尧典》生吞活剥了这材料,任意进行编排的一种表现。
如果没有甲骨学家这些精到的研究,人们会永远在那里一本正经地瞎猜这段文字的意思了。
朱熹讲,读《尚书》先要明白,这书本身是有残缺的,不一定非要逐个讲通;能讲的就讲,讲不通的,就不要硬讲。还有王国维先生,说《尚书》不通的地方很多。
王国维先生在给别人的信中说:“《诗》《书》为人人诵习之书,然于六艺中最难读。以弟之愚暗,于《书》所不能解者殆十之五,于《诗》亦十之一二。此非独弟所不能解也,汉魏以来诸大师未尝不强为之说,然其说终不可通,以是知失儒亦不能解也。”
王国维坦承他对《尚书》好多文句“不能解”,并且指出前人的解释“不可通”,是“强为之说”,他不能与之苟同。他们确实都是聪明人,不像汉儒,老老实实地瞎讲。
其他借助甲骨文才能理解的地方,还有很多,比方说关于“寅宾出日” “寅饯纳日”的说法,过去都解释为,让这方的官员恭敬地引导日出、恭送日落。借助甲骨文才知道,古人是有早上、傍晚祭祀太阳的礼仪的,这里说的,其实是一种祭祀仪式,并不是跟太阳讲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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