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花的玉兰没喊我

有的悲伤正在路上，有的痛苦已在当下。

本以为今天是个平凡的日子，沙尘依然在扬，浓度为500，月亮可能在天上，但是仰头看不见。满天黄尘，遮盖了视线。如果不仰望，还以为是雾霾，一抬头才发现黄沙糊住了眼。

谁说眼里不能进沙子，这是在春天里。春天里什么都能进，包括沙子。就像美丽的人穿着纱裙，就像帅气的人声音沙哑。什么都能原谅，如果缺点小于优点，优点足以让人迷恋，就什么都能理解。

就像理解春天的风，风里的沙。没有哪个春天是安静的，没有几个春天日子是好过的。

谁说春天就阳光明媚，谁说春天就遍地开花。明明满眼萧条，明明路上能见度很差。明明鼻孔里都有点堵，他们说那是花粉加沙。花粉鲜见，只有浓沙。

似乎在没有景色的路上，既不用想看绿树成荫的清凉，也不必眷恋着鲜花盛开的枝头。唯有低头走路，才能把长长的路变短，才能把短暂的爱走完。

忙碌的人们不必顾及左右，不会为谁停留，也不必在意谁为自己停留。日子就是用脚步量的，从早上到晚上只有走过才真的经历过。

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路过的地方未必就能看见胜景。有时候同一个地方就算路过成千上万次，停下来仔细看时，仿佛才第一次相见。

所以，我们的眼睛在哪里？我们的视线望向何方？我们的心在哪里？我们的心归属何方？

最熟悉莫过于从苑子门口到住处的道路，这条道走了几十年，日日走，月月重复，本以为那路旁的一草一木早已处成家人，胜过朋友，有事相互知会，无事不忘分享。但事实证明，这简直就是一厢情愿，在一花一草一木眼里，我什么都不是。至少，它们没放我在心上。其实，我并不想承认这一点。但是面对失望，并不缺少复盘的勇气，尽管那种勇气可能来源于口诛笔伐。

从苑门口进来到家门口，可以选取至少10种不同的路线，都能到家。如果分门别类，大体分为三种：大路，中路和小路。大路通汽车，中路赶马车，小路只适合一个人，弯弯绕绕，曲径通幽。

一个人，如果有自知之明，便知道什么可为可不为。可不为时切莫为，可为时也可不为。我时常在镜子面前看里面的我，发现我是我的参考，我是我的标准，每次看完后都给自己选择合适的道路走。今天也是这样，看我的气质，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心里想着别的事儿，眼里装不下任何人。这气质也是绝无仅有，从门口进来后，便选择走小路，那条曲里拐着弯儿的路。

这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路上有成排的桃树，夏天的时候，枝繁叶茂，桃大毛细。每个夏天的夜晚，都想在深更半夜潜回家，不是为了听知了催眠，而是想偷偷去摘那满树的毛桃。岂耐读书太多，居然认得桃树下面牌子上的字：已喷洒农药，请勿摘食，后果自负。看见字的当下瞬间强烈不满，不禁想到人类识字忧患始，忧患居然始于认字，还认为是物业耍了个心眼，假装说喷药，其实是怕有人在桃子没成熟的时候偷摘，他们吃不上成熟的桃子。可这样的事儿咱又没脸去核实，总以为自己的脸皮在风吹日晒下，怎么也变得比城墙厚，可真正需要厚的时候，薄得竟像一张纸，被满腔的怒火一烧就破。

桃子既然偷不了，每次路过时只能狠狠地瞄上几眼。即便是痒痒的难受，便也只能在心里挠。天天忍受这样煎熬的不止我一人，还有路过树下牌子的所有人。那些密密麻麻的毛桃啊，又青又大又抢眼，每天看一次都会少一个，直到整树整树的毛桃一个不剩。地上并没有掉落，毛桃最终去了哪里，只有毛桃知道。

希望毛桃的一生，不是委屈的一生。因为没有得到我的爱，便委曲求全。

毛桃再好，也不必留恋，穿过它，才能到家。

路过桃林，便是大广场，穿过广场，是绿树成荫的羊肠小道。路面由不规则石头铺成，无数的木凳隐没在树林里。道路很窄，只能一个人通过。凳子有短，有长，有更长。

路边硕大的几颗海棠树，现在已经开始生长出无数的绿芽。可别小看那些嫩芽，就跟小大人似的，天天催着前面那一大片月季赶快长大，快快开花。月季当然不理会，知道它们在起哄，便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要开四季呢，急个毛。

路边的装饰花坛，圆的，方的，长方的，都还有枯枝，还有败叶。曾经问过同床异梦，那些枯枝败叶怎么办，新的枝叶到底是从哪里长出来。同床异梦糊弄说枯的就枯了，败的就败了，新的就自己长了。我对这个回答丝毫不满意，但不辩解。不解释就是最大的尊重，每个人都有保持沉默和质疑的权利自由。就等着那些新的生命长出来，看那些旧的生命终究去向何方。这需要时间，任何新陈代谢发展都有自己的规律，大多以缓慢著称。

所有的植物绿被，似乎都在蓄势待发，在等待一个盛大的节日到来。别问我怎么知道的，看那路边叫不上来名字的花骨朵就知道。可是那个节日到底是什么，它们没告诉我，我还真就不知道。

不知道也好，在这疯狂扬沙的天气里，在这昏黄幽暗的小道间，不必抬头，不必望月，低下头，砥了那个砺啊前呀那个行。

如果天气完全暗下来，如果华灯已经初上，如果没有摘口罩，那路过玉兰花下，就不会闻着玉兰花香，也就不会停下来，空落一地惆怅。

只是很不巧，天还没有全黑，灯还没有亮，关键是没有戴口罩，远远就闻见了清淡的花香，模糊看见满树一大片白光，急里忙慌地一个箭步飞奔过去，看到那一大树的玉兰花，朵朵完全绽放。反复寻遍树上的每个角落，没有错过任何一个枝桠，没发现一个花骨朵。所有的花，都盛开在眼前。耀眼得我心伤。

今天的玉兰花

一种莫名的悲哀，从心底突然袭击过来。站在玉兰花下，我黯然失色。不是羡慕它开花，也不是嫉妒它耀眼，更不是拒绝它喧嚣。而是，玉兰花开的时候，并没有通知我，让我去看它开陪它艳，让我去和它一起听花开的声音，见证它最美丽的巅峰时刻。

玉兰花没有，它什么也没做，自己悄悄就全部开放，且夜以继日。

同样的日子，有的在忙着开花，有的闲得戴头花，而最可气的是，知道它开花之前的样子，一点也不那么美丽动人。

四天前的花骨朵

明明在四天前，路过玉兰树下，那满树的花骨朵，一点儿也没有要开的意思。而这才刚刚过去四天。四天的时间，我头发白了四根，眼角的鱼尾纹增加了两条，肉长了三斤。文字写的越来越少，饭吃的越来越多，觉睡得越来越少，梦做得越来越离谱。

知道玉兰花才刚刚开始有花骨朵，也不着急开花。想到开花的时间还早，忙碌的日常却没有停息。这四天居然没有一天再去关注玉兰花的生长，每天早晚都从它身边走过，那条小路，从来就没错过，但也没有再看玉兰花一眼，就像从来没有见过玉兰花，没有见过花骨朵，无意识地彻底忘记。直到今天突然发现，早已花开满树。心里惊诧莫名，就像许多年前在同一起跑线的朋友，失联几十年，突然哪天得知，别人已悄然站在人间金字塔的顶端，光芒照四方，而自己浑然不知。

站在辉煌灿烂的玉兰花前，茫然不知所措，竟然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诉这种无以名状的痛，以及淡漠的互不关心。明明自己也没有太过关注人家，为何在看见别人无比灿烂之时，竟有种被遗弃之感。

情感终究是互相的，心里惦记，礼尚往来，方得长久。

回想起这冷漠的四天，我心里没有玉兰花，玉兰花心里也没有我。但凡我有一丝一毫对玉兰花的思念，都会在路过它的每一个清晨和黄昏，各看它一次，四天就会看八次。四天每天二十四小时，共九十六小时，平均每十二小时看它一眼。花开得再快，也绝不会快过关心它的眼，又不是昙花，快到一闪而过。

错过最美风景的，不是风景本身，而是缺少观景的心。

满以为玉兰花会像我惦记它一样惦记我，它可能会，也可能不会。但是最终在这四天，它明明开了，却真的没有通知我，哪怕小声喊我一声，我也能有心理感应。也许它喊过，喊声被风沙掩埋或吹散。但我什么也没听见，听见的只是日子的碌碌为为，无病呻吟。

就算它没喊我，也可能这不是玉兰花本身的意愿，也许这几天的风沙，吹开了它不想开的花。在它还没来得及告知我之前，在它本打算这个周六日为我绽放的计划，被不可预测的黄沙搅乱，风儿吹散。也许玉兰花已经手忙脚乱，也许玉兰花看见我站在它面前，心也开始疼，也有说不出的苦。要不为何，有的花在我跟前已经耷拉下来，就像虔诚忏悔的我，焉不拉叽。

活着，各有各的苦。情感在哪里郁结，就在哪里解开。

我站在玉兰树下，看着玉兰花，任思绪泛滥。玉兰花也看着我，用芬香包围我。

看我久久不愿离去，似乎也想站成一棵树，一棵开满鲜花的玉兰树。一阵风吹来，玉兰花笑了，哈哈的。玉兰树是懂我的，当它笑我的时候，我没笑它，正读它。读它的花瓣、花芯和花蕊。发现一朵花最少六瓣，最常见的是八瓣，最令人惊奇的是十四五瓣。每一瓣花都开尽了生命之精华，毫无保留，尽情裸露。洁白得千尘不染，远离世俗乌烟瘴气，像莲花，干净而纯洁。

可是谁又会去想，花的美其实是植物的生殖和繁衍。花可以倾其所有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地招蜂引蝶，也没人会说它们是花渣，反而爱到不能自己……

忽然之间，又刮来一阵夜风，有点斜，还有点邪。有些沙子钻到眼里，揉一下疼。有些跑进嘴里，嚼嚼有点牙碜。还以为怎么也得把玉兰花刮落几个瓣，不免喜从悲来，至少可以捡几个花瓣回去，抚慰我受伤的心灵。但是，我在地上摸索了很久，夜已开始变得微冷，最终连一个花瓣也没踪影。柔嫩而坚强，美艳而不虚有其表。这美啊这冷啊，从里到外，从内心到花心，凉得我打了个寒战，便也突然清醒：自己居然想成为玉兰花，哦呸，不配。

看透即悟透。花是花，我是我。花不可能是我，我也不可能是花。开花的玉兰没喊我，开心的我也没叫它。花负责开花。我负责花我。我们之间，常年忘记，偶尔想起，想起时还不通知彼此。甚至都谈不上有交往，更没有君子之交。

在这世界上，能长驻在我们心里的，都有谁？

花的世界，是花花世界。我的世界呢，咦，怎么半截身体也淹没在这花花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