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

劫

1

“姑娘，请布施我一瓢水吧。”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声音温柔，语调轻缓。没有乞讨者的卑微，见鬼，我竟觉得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是那么高贵，只是增添了一丝疲惫而已。

我正在打着井水的手，也因为听着这个声音，不自觉顿了顿。转过身，然后我就堕入了深渊。

我只看到了他的一双眼，那眼睛分明清澈得没有一丝污浊，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眼中我的倒影，这样的眼睛，让我想到了青莲，然而说来奇怪，这样干净的眼睛里本不应该有情感的，我却觉得它背后藏着温柔多情的灵魂，一个正在呼唤我的熟悉的灵魂。

终于将视线移开，我才发现，他是个比丘。

有着这般风华的比丘，即使我一个低贱的首陀罗，也知道他是阿难。

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四个种姓之中，首陀罗处于最低的位置，被奴役被侮辱，也只能做些下贱的工作。而阿难不同，他是白饭王的儿子，高贵的刹帝利种姓，佛陀十分看重的弟子。

“尊者，我身份低贱，恐怕没有资格为您布施。”真是可悲，我卑微地连口水都不能送给他。

“姑娘，我是出家人，人本不分贵贱，众生平等。”他还是那般淡然的语气。

那一瞬间，即使我们之间天差地别，他又是个比丘，可我还是抑制不住的爱上了他。

我像其他迷恋他外表的女子一样为他痴狂，可我又觉得，我和她们终究是不同的。

2

我是阿难。

佛陀是我的堂兄，在我还不知道究竟什么是佛的时候，他就把我带走，说我是他的得意弟子，他说我与佛有缘。

可他从来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时间久了，我发现我的整个身体和灵魂已经无法与之分离，愿不愿意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反正它早已融在我的血液里，我没办法不接受。

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女子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跟她讨口水喝。

她长得很美，虽然衣衫破旧不堪，也依然阻挡不了她眼睛里的光芒，坚毅而又执着。

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为什么这个女子会给我如此熟悉的感觉，没人给我回答。

3

沦陷，有时候就是一次相遇，哪怕他只跟我说过两句话。

不对，是三句，那声低沉的道谢声，我肯定我听见了的。

我忘不了他。

我忘不了他在看到我的脸时眼里闪过的一丝诧异，忘不了他接过水时无意中触碰到了我的指尖，忘不了他离开时犹豫的背影。

“阿难陀。”我情不自禁地唤他，不想让他离开。

他停住了，却还是没有回头。

就是这一个停顿，我确定了，此生哪怕飞蛾扑火，我也要找到他，陪伴他，不离不弃。

4

佛陀告诉我，应该无欲无求。

可他却没有告诉我要无情。

我不觉得情会让我堕落，对待万物，我从来都是有情的，我觉得这样会让我觉得温暖，这个世界本来也应该这么温暖。

可是对她的情，似乎是不同的。

每每想起她，头就像要裂开，感觉压抑在脑海深处的东西想要挣出牢笼，我坐立难安，心思难平，早已没有了以往的淡然。

我去找佛陀。

“堂兄，”我第一次这么叫他，“我遇到了劫难。”

他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微笑。

说实话，我不喜欢他这样仿佛掌握一切的样子，但我没法跟他生气。

我待了许久，最终转身准备离去。

“阿难陀，有些事，是命中注定。”身后传来他幽幽的声音。

既是命中注定，那便随我心。

5

没想到，相思是会成疾的。

茶饭不思，彻夜难眠的我，终于卧床不起。

母亲聪慧，即使我什么都没有告诉她，她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突然有一天，她问我，你真的爱上了阿难陀吗？

母亲会一些世人所谓的邪术，我以为她对我竟也要使这样的招数。

“你昏迷时爱说胡话。”她总能看穿我，但我觉得她并没有多么在乎我的答案，因为我的回答，只换来她喉咙里发出的一个嗯。

我依然昏昏沉沉，梦中我似乎看到了阿难，他用清澈的眼神看着我，眼底尽是温柔。

就是让我死在这梦里，也是值得的啊。

他动了动嘴唇。

“我来了。”

他真的来了。

6

只随我心，只随我心。

我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看到了一个中年女子。

她一直在碎碎念，可能是在念咒吧。大多人认为咒术是邪术，其实不过是忌惮那种力量，又愤恨自己容易被控制罢了。说到底，力量没有正邪之分。

我意志从小就坚定，所以我从未被咒术控制过。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听到了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那声音细微无力，可我却真真切切地听见了，是她。

她的声音，比这世上所有的咒术都厉害。

我踏进了这间屋子，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里喃喃着叫着阿难。

我握着她的手，跟她说我来了。

她睁开眼，笑着，像是等了很久。

7

要是佛陀没有来，或许该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他带走了阿难，阿难，我的阿难，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体了，没有力气，我就爬到了佛陀面前，跪着求他。

他让我削发为尼，我做了。如果和阿难一样出家才可以配得上他，我不在乎我的头发，哪怕它是最让我引以为傲的东西。

我告诉佛陀，我爱阿难，爱他的眼睛，爱他的一切。

佛陀说，你没办法爱他的一切。说完，端出了一盆水。

“这是他的洗澡水，你要是能喝了它，不论你们做什么我都不会反对。你很快就会明白，你并不爱他。”

我下定决心走上前，看着这盆水，就像看到了希望。

然而水中好像在不断映出画面，我的头要裂开了，记忆全都翻滚而出。

8

佛陀竟然把我关在了一间密室。

密室里只有一尊燃灯佛的像，我跪下参拜。燃灯佛是过去之佛，佛像的眼睛里都是沧桑。

我的视线被吸引到佛像一旁的油灯之上，莫名的亲切感，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燃灯对我说，你承载了太多，人的过去啊，有肮脏的阴暗面，也有人性的光芒。

我想起燃灯硬生生地把我分成两半，渐渐地，我不再是我，我失去了邪恶，变得神圣。

我想起我身体的另一部分无数次想要和我纠缠，对啊，我们本是一体，为什么要分开。

可我只是灯芯。

我终究变成了我们。

就因为这个，我和她才会彼此熟悉彼此渴望对方。

就因为这个，我和她纠缠了五百世。

这是我的劫。

9

五百世的记忆浮现在我眼前。

我又算什么呢，五百世，每一次都是他早亡，而我孤独终老。

我们彼此需要对方，而灵魂排斥对方。

佛陀的声音在我心中响起。

阿难终究是要成道的，这五百世，就是他的劫难，这一世，时机已经到了，你的爱会让他陷入下一个五百世，然后等待你们的就是不断重复悲剧。

阿难，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吧，你不需要承受这些。

“佛陀，你说的对，阿难这么肮脏，我确实没办法爱他的一切。”

我们不能再彼此纠缠，否则永远无法超越轮回。

阿难，肮脏的是我，该消失的也是我。

我爱你。

10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听闻她被佛陀说服，决心一心向道，抛弃执念。

可我呢，我该要怎么熬。

她还不知道我们之前的故事吧，我多想讲给她听，告诉她原来我们的缘分如此之深，告诉她我这一世还要娶她当我的妻子。

可她再也不见我。

佛陀让我做他的侍者，与世隔绝，我没有拒绝，我也想逃。

这一做，就是二十七年。佛陀圆寂，我却迟迟没有成道，我心里还是放不下她。

那一段时间，我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告诉我，摩登伽女即将神灭，要见我一面。

她老了，但还是很美，只是眼睛不再有神了。

她神智不清，嘴里发出呓语，我俯下身，只听到了一句话。然后她就再也没有了气息。

没多久，我终于悟道。

“阿难，请布施我一瓢水吧。”

那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

相如秋满月，眼似净莲华。

佛法如大海，流入阿难心。

这就是我的阿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