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只知8月是盛夏,白天升腾起的暑气,就着冰棍儿肆无忌惮的消化,不够劲,再端出一碗冰镇过的绿豆汤,半个用勺子挖好的凉西瓜。电视里正播放着95版的神雕侠侣,杨过在断龙石不可逆转地落向地面的刹那,又决然返回了古墓,身后是他曾沉迷浪迹的花花世界,海角天涯。我倒抽一口气,唏嘘着,感动着,心脏跳到了嗓子眼,窒息般地紧张着。小龙女已经受了重伤,李莫愁这个女魔头能放过他们吗?时至今日,电视剧的播放原则也依然是在最激烈的冲突处戛然而止。片尾曲不合时宜地响起,才发觉握着勺子的手心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赶忙弥补般地连吃上几口,心情才放松了些。仿佛明天续播也成了一个匡扶道义的侠心善举,可以为主人公争取到恢复功力的宝贵时间。在网络尚不发达的年代,追剧的确是一件好奇心与耐心兼备的事。
消夏午饭后,晕晕欲睡。在约半指宽的细竹条编制而成的凉席上躺下,汗涔涔的皮肤立刻被收买,为逃离了松软床垫埋下的温柔陷阱而飘飘然。哪怕身上被竹条烙上了横七竖八的印痕,也要断了温热的纠缠,板板正正,清清爽爽。如果碰巧有穿堂风吹过,最自在不过了。若是恰逢天气闷热难耐,家里的长辈便会为我摇动起手里的大蒲扇。不同于江南女子雅致的丝绸扇,兼具装饰功能,也区别于骚人墨客的纸扇,用来以文会友。这种扇子的特点就是经济实用,轻便风大。有节奏的煽动,便能不给热气聚拢,犯上作乱的机会。我乘着这难得的风,呼吸着蒲草的清香,畅想着电视剧里的情节,往往很快便能入睡。
消夏待到太阳落下山去,夏夜跃跃欲试了。消夏的去处多是广场。市区里面积最大的广场坐落在半山腰,是2000年前后建成的,故名为世纪广场。当时市政斥资几千万修建辽西最大广场的行为一度遭到了市民的质疑。广场再大有什么用?吃饭穿衣才是民生问题,舍本逐末的面子工程算不算好大喜功?这些在广场兴建之初激起的疑问,在广场竣工时刻都渐渐平息。对于已经无法改变的事情,人们选择去接受它,更好的状态是享受它。
消夏夏天的广场上开始有了五花八门的健身活动,三五成群的广场舞,交际舞,花样跳绳,太极拳,羽毛球,毽球。还有我也参与其中的轮滑。起初是禁不住出租旱冰鞋商贩的百般诱惑,牛刀小试。后来软磨硬泡地,我和哥哥都有了属于自己的轮滑鞋。在广场上横行的感觉很是让人自大,我总是故意在人群里穿插,那些华丽的转身和跳跃并不在我的规划。多半是拖着不协调的双腿,七扭八拐地免于一场场事故。当然,也有失手。
消夏除了个体休闲,夏天的广场还承担了一项神圣而艰巨的任务——消夏晚会。那种热闹的场面,丝毫不逊色于一线明星的万人演唱会。暮色尚未铺张时,去往广场的主干路便早已被小商贩抢占。炸串,烧烤,爆米花,棉花糖,坚果蜜饯,切块的水果,包装好的薯片,刨冰冷饮,一家接着一家。平日里对饮食规划再严格的妈妈此刻也都松了口。“这是最后一袋了,听到没”?看到央求凑效,孩子坚决地点着头,美滋滋地跑开了,心里却盘算着时机再来几个羊肉串。除了小吃,平日夜市里的摊位也大都转移了阵地,衣服鞋帽,箱包皮具,头饰手串林林总总,书摊上还明晃晃地摆放了各种课后练习册,分外刺眼。个别机灵的小贩抓住商机兜售着荧光棒,泡泡枪,小电扇,销量实在可观。警察在入口处维护着秩序,也不时和商贩们聊着天,这样多情的夜晚是拒绝纠葛的。
消夏待到夜色渐沉,华灯初上,侧广场的音乐喷泉开始为演出暖场,孩子们跳跃着,尖叫着,穿越着,似乎非要让衣服湿透才罢休。家长们象征性地呵斥着,却也不真的去制止他们。主广场上观众越聚越多,除非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市区里的居民几乎都会来上一天或者几天,如果不遇见三五七八个熟人,属实不太正常。待到天色全黑,舞台上面光灯亮起,追光灯闪烁,家长里短遂淹没在炫目的声色里。演出一般持续一周时间,首秀是特邀专业演员,接下来的几场便是各机关团体承办了。对于一个市区人口十几万的小城市来说,这的确是最盛况空前的派对了。算起来最后一届消夏晚会距今也有七八年光景了。可每年盛夏我总是禁不住要再向家人确认,今年有晚会吗?然后在意料之中的否定答复里失落上好一会。
消夏今年的高温假,休憩在家,频道跳转到安徽卫视时,恰是16年后杨过与小龙女在绝情谷底重逢。挽着花篮的小龙女一袭白衣,依旧清新脱俗。原本喜怒无形的她此刻惊得瞪大了眼睛,嘴角微微欲扬,转而又淹没在难言的苦涩里。早已涕泗横流的杨过,擦了又擦泪目的双眼,两只欲伸还休的手,颤抖着靠近。背景音乐响起,《英雄的黎明》,沉郁而悠长,在倾诉,在告白,直击回忆。就算这剧情我早已了然,却依旧动容到不能自已,一如十六年前,那个年少的自己。
消夏如今,我的词典里,盛夏这个明亮的字眼渐渐被替换成了颇有养生意味的伏天。学着长辈的模样掐算着头伏二伏的时间,盘算着饺子馅和面条卤。不再大快朵颐地吃冰,也劝说着别人多喝热水,不再横冲直撞的出现在广场的人群里,也很难在一个肉串里尝出乾坤。可我忘不了这些高温,湿热,颇多禁忌的伏天正是多年前我最爱的盛夏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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