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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发冷了，冬天的风，从过道里一路追随，像一根根针，刺入身体。
窗外霜华正浓，出来一会，鼻子上便有薄薄一层白色霜花。
精致镂空木色纹理的窗户，贴着几张泡沫纸，风砸到窗面，噼噼啪啪乱响。
靠近厕所的一间房的灯一直亮着。
这房中寡居的老人，
不知道她今夜可好？
在敬老院时，楼下有个公用厕所。
她就住在靠近厕所边的房间里，整个大楼最差的位置。
到了夏天，臭味时不时袭来，空气中来股热浪，到了屋中便散不去，久久徘徊。
冬天，光线被前面的一层楼挡住，她这里常年晒不到太阳，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才从东山墙拐一点阳光进来，又匆匆下山了，平时屋内湿气很重，下过雨，风吹了一天，门前水塘里还是一洼水。她房间外的水岸边长着几棵白杨，时时有塑料袋飘在湖面上，风把袋子吹鼓得像鱼泡泡。
那里是冷的，风也大。
每次经过她房间，我都会加快步子。
看到她一个人在房间里，摆弄着房间的物件，拿个小茶杯，拉一拉床铺，开一开橱柜，一点点挪动着凳子，慢慢喝水，踱着步子此类小事。门半掩着，光可以照进来一点，很长时间里，除了目之所及的匆匆一瞥，我们再无交集。
那年冬天，下了一场雪，我裹着厚厚的棉衣去楼下，手冻得像红色的萝卜，插在兜里还冒着寒气。雪后世界竟变得栩栩生动，连河道旁的垃圾都似一座晶莹雪山，正诧异于天地之间的奇景，却听得两声咳喘，持续地震颤，我凑近了看，她两只手颤颤巍巍捧着一个小热水瓶，背弓着，很吃力地往上提，凳子上放一个白色瓷盆。
一定是天太冷，她想倒点开水烫手，她九十五岁高龄，平时不出去跟其他老人寒暄，所以访客很少。我赶了去，拎起那热水瓶，呼噜一大半瓶下去，热气腾腾地直往脸上扑。
她感激地用老树皮样的手抓着我手腕，眼睛深陷下去，脸上的皮肤紧贴着骨头，中间没有肉的过渡，脸色却还可以，头发没全然斑白，松散的发髻如蓬松的云朵，深蓝的厚棉袄将身子撑大了，似一个鼓胀的气球。她是怎么穿这么多衣服的？光是想起低头、抬手、弯背、扭身、这些动作，好像经历了一个漫长的隧道，不知怎么走出。
“谢谢你--好孩子--”她干瘪的嘴巴挤出来的字有长长尾音，也没有多余的话了，我们彼此沉默者，我们之间隔了太远的距离。
后来，每次经过她那边，我会刻意多望几眼她的屋子，看看有无需要搭把手的，我称呼她阿婆，她笑着，缩着脖子，时间久了，我们也算认识了。
第二年，秋天来得有点早，叶子还没有开始落，早晚得披件薄纱出门。
下楼时，她倚在门口，看到我，手缓缓张开，只能三十度，已经不能再抬高了，举起来的刹那，就开始微微抖动。
一年对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也许就是生死之间。
她轻轻唤我，让我进屋，帮她捡一下掉落在柜子下的发簪的小珠粒。
这个对我而言轻而易举，我跳进屋，趴在地上，在一个黑色木柜的角落用衣架够到了，起身后掸了一层灰，柜子下长期没人打扫了，打扫卫生的阿姨只会八卦老人以前的琐事，做无端的猜想，对于这些需要细致到实处的事情，向来视而不见。
这次她让我坐坐再走，她说她现在待在哪里都一样，主要年纪大了，万一出去跌到了怕再也爬不起来。
我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倒是她先说话了，感叹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太幸福了，以前战争的年代，生都成了奢望，长吁一口气。
她继续娓娓道来，父母去世早，她靠奶奶长大，村上有个青梅竹马的男子，家境挺好，在外地还做一点木材的生意，那家人都对她好，不顾她当时的身世，答应风光娶她进门。男子去参了几年军，到了结婚年龄，男方嫂子替他跟她先拜了堂，不料后来他被日本人打死了，永远留在异乡，那年他二十二岁。
后来，她终生未嫁，膝下无儿女。
说起这段往事，她目光平静，像一尊冰冻的雕像，只是谈及他是个好人，他家人在她嫁过去后对她的照顾，她的眼神突然亮了，脸上仅存的几块肌肉全都被往上提了去，用尽全力去撕扯绽放了，手在胸前握着，好像随时会破碎，紧紧握着。
她不想这段往事随着她的年老而死去，说出来的那刻，她的爱人好像得以在世间又存活一次，他首先停留在她说出来的字眼中，然后到口中呼出的空气里，再从她年老的脑海到另一个年轻人的脑海里，慢慢找到一个新的地方着落，那里可以替她再存活几十年的记忆。
那么，他好像还是在的了。
而我，是最佳人选。
春天来了，平时叽叽哼哼说这里痛、那里痛的一个老人被侄儿接走了，靠近厕所的那个房间成了放闲置桌椅的地方，她得以搬走，保洁阿姨说，她总算走了点好运。
我知道，对于她来说，其实哪里都一样。
心中有大爱，人在苦中，一切也只是当顺延下来的寻常日子过。
她的晚年，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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