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坐着一对老太太,体胖的那位,穿一件绿色麻布上衣,脖子上挂着一串巨大的白珍珠项链,脚上则穿着蓝绿色的镂空设计平底运动鞋。看着这双鞋,想起去年夏天,在与那双blingbling的金色亮片坡跟凉鞋做对比,为到底要选择哪一双而犯纠结的,正是现在这种被老太太穿在身上的同款运动鞋。只不过,我当时看中的是粉色和黑色这两种颜色。
对两位老太太,通过她们的衣着打扮,我心里的想法是,真青春,老太太心态真年轻。
是老太太先与我打招呼的,她见我吊的药水跟她的一样,便好奇地指着一问,你是什么毛病呀,跟我吊一样的盐水。我如实说明我的情况,周冠炎,牙龈肿了,紧靠这部分牙龈的脸部内侧粘膜也溃烂了。
难怪你脸肿得这么厉害。老太太听我一说,恍然大悟。
既然搭了话,我也不好意思继续光玩自己的手机,便开始关注起对面的这两位老太太来。注意到老太太脚上的鞋和脖子上的项链,恐怕也就是在这搭了话之后了。
经询问得知,老太太的毛病是阑尾炎。打了五天点滴了,今天稍微好了点,但明天恐怕还得继续。阑尾发炎,切除不是最好么,消炎靠谱吗?我在心中小小地这样嘀咕,但脸上还是和善微笑地看着她,问她打了这么几天点滴病痛是否已经消除,明天是否还得继续治疗。阑尾可以切除,要是在日本,小孩子刚出生就要做阑尾切除手术。坐在隔壁的那位身型相对娇小的老太太却直言不讳地发言了。这才开始意识到,这位老太太知道得还不少,而且,这时我注意到她不正是昨天排在我前面看诊的那位病人么。
昨天,她还满脸痛苦挪不动脚,坐在我左手边靠里的第二个位置,安安静静地等医生检查,检查完毕又去隔壁注射室安静地忍耐地打点滴。昨天,她穿的也是今天这套衣服,一件黑色的纯棉T恤,一条灰白的具体材质不明但一看上去就令人觉得肯定透气舒适的西裤,脚上则穿着一双绣着淡雅花纹的平底绣花鞋。
老人们自己交代,她们都已经年满八十,和每个长寿的老人一样,她们的神气中透露出自豪。
八十,我原本以为她们顶多才六十来岁,甚或更年轻。但当胖老太太把那位看上去像她媳妇的年轻女子称作曾孙女,我震惊了,我为我拙劣的观察力感到沮丧:四代人的差异竟然被我看成了两代人,我向来看人都只这么绝不过脑更不入心的么?
我反思,如果不是老人家自己交代该女子是她的曾孙女,我恐怕已将人家曾孙女误解为了那种急于得到婆婆认可,又想要表现出贤惠孝顺品质的小媳妇,并又要很容易得出一些不知所谓的结论,误导读者。
娇小的太太一头短卷发,和胖太太的发型几乎一样——在北京,几乎所有的老太太都顶着一头卷发,不得不令人回顾五十年之前,这些老太太是不是在她们年轻的时候十分热衷卷发潮流,以至于几十年之后仍意犹未尽准备常年将其延续。
胖太太的发色依旧是黑色的,显然她把她的头发染黑了。娇小的老太太,非常安静。
昨天注射室人很少,娇小的老太太安静地坐在我隔壁,看见我坐下来扎针喊痛的时候,盯着我看了看,不知当时的她对我作何感想。而就我的记忆,记得我当时略微扫过了她几眼,但这种眼神中不包含回应及询问的信息。也就是说,在昨天那次初见的整个过程中没有发生交流,既没有交流的事实,对我来说,也没有交流的欲望。
对我而言,遇见一个陌生人,虽然我是那种想写小说的人,但尽管知道每个人都有故事,而那些陌生人身上的故事说不定会比熟人的故事更令人意想不到——他们来自不同的地域、不同的省份、不同的年代,他们经历过的人与事,他们所持有的人生信念、价值信仰,以及他们看过的世界,独特到令你完全想象不到——我还是秉持着我的原则,不,我不需要道听途说,将我个人的创作当成一种婆婆妈妈的生活记录。我不是偷窥者,我不要假装一种面孔,套路出她们的人生,然后转过脸去将其记录,权当我的创作。
再者,我有我想写的故事,我对真人真事没兴趣。
然而多沮丧,当我不感冒真人真事,紧接着我发现我对那些神秘的陌生人怎么着都提不起兴趣。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作家,是本应对陌生充满好奇的。我本应一方面知道他们有非常有趣的故事,一方面十分期待能够探听到他们对自己故事的第一手陈述。可惜的是,我丧失了对他们这些故事的窥探欲忘。我不想知道他们,不想了解他们,更不想和他们有眼神上的交流。
就像在办公室,我也并不想和同事们过多交谈。中国人的智慧是祸从口出,职场上没有真正的朋友,这些论调让我懒得费心尽力。
当然,到了我这种地步,我会反省,也许我这种症状也属于社交恐惧障碍的一种吧?对陌生人丧失了好奇心,走在大街上,不想看擦肩而过的人们脸上的表情,更不想猜测那些表情下面他们的心境是否会与之吻合。
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有怎样的故事和人生与我有什么干系呢?我作为一个路人,本没有理由与资格去观察他们。
然而两位老太太还是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话既然已经谈开,开场白已经完毕,再不寒暄几句,会显得实在没有礼貌,不尊重老人家了。
慌忙问老人家具体是什么病情,现在有没有好一点了。胖太太倾诉欲特强,很快交代清楚自己是心脏这两天有点受累,外加全身水肿,气也喘不过来。一边说着,还一边掀起裤腿,用手指在那白嫩得几乎如少女般完美的肌肤上按压起来。“一按就是一个坑,肿了。”果然,皮肤按下去之后,很久都不会反弹回来,形成一个很深的坑印。但我还是在注意她的皮肤,白皙嫩滑,简直就是少女的肌肤呀!她,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她是怎么做到的?我想起了我七十多岁的奶奶和八十多岁的外婆,她们的身体,早在我童年时代的记忆中,便早就是干燥发黄,满是皱纹。再看看这位老太太的手,那双手同样白皙充满弹性,手上的青筋甚至比我手上的还少。这让我有点儿想向老太太求教养生的秘诀,尤其是美容美肤的秘诀。
见我一直盯着她的皮肤看,胖太太将双手伸出来,对我笑了笑,“我皮肤还是很白的对吧”。
老太太主动跟我说起了自己的往事,说曾经去南方插队,知青岁月结束后没有直接回北京,而是继续留在南方,在云南、四川、贵州各地流转,见识过南方的农村生活,对南方人嗜辣的习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老太太的讲述中,无辣不欢,满屋子装辣椒的坛坛罐罐,乌黑发亮的饭碗,穷,邋遢,不讲究,就是她对南方的全部印象。老太太带着鄙夷的神情讲完南方经历,仿佛南方的人与情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感动。这刺激到了我这个南方人,让我片刻间贴标签般给她强加了很多经验,猜测她大概可能是知情电影中某一类城市女青年,因为见过大世面,来到南方闭塞的小乡小镇后,内心充满愤懑,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怪罪与批判情绪。
面前的老太太,愤懑的少女,知青岁月,大城市与小乡镇,我尽情猜想老太太当时和现在的处境,给她做道德审判。但恍然间,剧情反转,我这个来自小乡村的人只身来到了大北京,我却无法跳脱时空的局限,用历史的眼光去设想我自己当下的处境,给自己的行为做一个道德审判。客观来说,我尽可猜测老太太的处境,我的处境却只有老太太能够猜测,的确如此。那么,她见到一个来到大城市的小乡村姑娘,会给我添加哪些标签般的经验呢?
老太太问了我几个问题:你今年多大啦?你结婚了吗?你有对象了吗?
我如实回答,并不担心回头她怎么用于恳切地将我的故事和她的孙女或者曾孙女肆意添油加醋地转述,篡改我的真实。
老太太看着我,几乎用深情的语气说,二十七岁,刚刚好啊。一个女人,二十七岁到三十岁,生孩子也刚刚好。
好在,让我松一口气的是,老太太并没有劝说我赶紧找对象。她只是说,二十七岁,刚刚好。这让我更具有空间去自由填空,是对事业来说刚刚好,还是就展现青春姿色来说刚刚好。总而言之,似是而非的忠告听起来更令人容易感动。
我设想,也许老太太回忆起了自己的青春,想起了当年二十七八岁时,曾经发生过的美好。当然,我想老太太的真实心理更可能是这样的:如果我现在才她那个年龄,二十七岁,那我一定不来这该死的医院和老人们为伍,瞎扯些有的没的。人生嘛,就一回,何必愤懑与郁闷,管别人没有做好他们自己,为害人间?人啊,做好自己就好,热烈就好,哪怕没钱没势没名,努力去争取就好。
然而,老太太,你已经太久并没有接触人间,你不懂得这是一个光靠努力并不行的年代。我肆意揣摩着对方的心理,又自顾自批判着明明是我臆想出来的内容,并且越想越激愤。
特别是当对方说到“姑娘啊,钱是最没必要计较的东西,身体最要紧”我真想立马怼她一顿。我想,我不是不知道你说的这些道理,但是对我目前这样处境的人来说,一个月工资三四千,没社保工作不稳定,最主要的是生病了来看医生,看了五六家医院,竟然没有一个医生能够说出所以然来只知道说打点滴消炎,但偏偏网络上说动不动打点滴使用抗生素是不好的只会破坏身体本身的自我调整功能。
当然我的愤懑还没有到失去理智的地步,何况我发现对面坐着的是一个正在生病的老太太,而她隔壁的那位娇小的老太太又那么安静。
有时候越是安静越有力量,我开始转移注意力到娇小的那位老太太。很快,我得出结论,我对两位老太太真实的情感是羡慕,外加一点点嫉妒的情绪。她们可的的确确是城里的人啊。她们几十年前就在老舍、王国维、胡适、陈寅恪、沈从文、鲁迅、郭沫若、巴金、冰心、萧红……这些人所描写的城市文明的浸泡中长大的城里人,而不是眼下那些仅仅居住在城市里面的人。她们的世界观,从小就不建立在对钱斤斤计较的基础上。她们生活无忧,年轻便可放肆,放肆选择她们想要的生活态度与生活方式,对她们而言,很多问题都只是观念问题,而不是钱的问题。可我呢,恰恰相反,一切都不是观念问题,正是钱的问题。
我没钱了,很多事情就没办法继续了。没钱,没办法穿自己喜欢的衣服;没钱,没办法吃自己喜欢的食物;没钱,没办法选择自己喜欢的工作;没钱,没办法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没钱只有一种生活方式:猥琐的、计较的、狭隘的、郁闷的、沉重的生活方式。没钱,甚至没办法和喜欢的人约会,这是最最让我感到愤懑的,更何况现代人多势力,一旦一方经济条件没有另一方好,就断定势必是这一方看上了另一方的钱财!
但无论如何,我理解老人家对我年龄上的那层羡慕——我姑且以为她是羡慕我的年轻的吧,尽管事实上未必,但足够我劝服自己冷静。何况,我也深知,27岁的我起码还年轻,72岁的我,如果那时的我没有通过自己的努力取得想要成就,27岁岂不确实是我最好的年龄?
胖老太太继续说,她84年检查出乳腺癌,摘除了胸部;88年又摘除了子宫。她这些经历令我感到骇然,然而被她那样平静地讲述,我又开始怀疑这两个老人家今天奋不顾身出现在我面前,只是为了跟我相遇,为了来跟我说一些什么东西,让我意识到当下人们对现代医术的怀疑是毫无道理的。
坐在我对面的老人,几十年前就得了癌症并被治愈,现在几十年过去,科学一直在进步,今天的人们有什么理由悲观失望,谈癌症而色变呢?
可我们现在甚至谈感冒而色变,谈牙疼而色变,谈医院而色变,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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