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像一阵风,她一路从村口跑回来,手里拿着一张金黄的纸。我不安地晃动着,终于在她跑在一个陡峭的下坡时,我被刮向了身后,细红绳在风中飘零,我惊恐地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生怕它断掉给我带来的粉身碎骨之痛。
她瘸腿的爹坐在门口抽烟,吧嗒吧嗒,盯着飞奔过来的女儿,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
“爹!爹!你看!我考上了!”
她冲过去一把将爹抱住,喜极而泣。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让他忘记了呼吸,一口烟吸进去,闷到脸红才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喷出来。她忙拍着爹的后背顺气,像在安抚一只发怒的猫儿。
他摆摆手,刚要说什么,咳嗽把嘴边的话挤进了肚子里。他有些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一寸,她滔滔不绝地表达着自己的兴奋之情,手仍然轻拍着他的背,根本没察觉到这一微妙的动作。
“爹!我考上大学了!你看!我马上就能去城里了!您就等着我挣够了钱,将您接到城里去!”
想她也是没察觉到爹今日反常的神色,喜悦此时像一团火燃遍了她全身,火源便是她手里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
“不行!”他终于缓过气来,吐出了两个坚决生硬的字。
她的手猛地一顿,像一块石头从爹背上掉下来。她大概从来没有想过会听到这样的答案,不可置信地盯着爹的眼睛,里面的坚决让她身体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她不死心地补充道:“爹,您不用担心学费的,现在可以贷款,我们可以……”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读什么大学!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去嫁人!你年龄也不小了,读完大学回来谁还要你?”
她像一条突然从河里捞上来扔在岸边的鱼,艰难干涩地张着嘴:“我以为爹你……你和他们不一样的……”
他撇过了头,望着在雾里隐约露出轮廓的远山,没有吱声。
她抽噎者,挤出的话语如碾碎的核桃壳:“我……没想过……嫁到村里……”
他猛地站起,仿佛谁突然在他屁股下塞了一块烧红的木炭,那条孱弱的左腿被这猛烈的力道压得一颤,他像一棵被劈倒的树一样向一旁倾斜,她急忙扶住了他。
“你还想嫁到城里?去他妈的城里!我告诉你!你别想着做一些飞上枝头做凤凰的事!生在农村,你就给我安安稳稳地待在这儿!”
他顿了顿,望着呆立在一旁的女儿,语气坚决:“前几天村长提着聘礼来了,家平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我放心,比城里那些油嘴滑舌的花花公子强上几百倍。正好你俩又是一块长大的,我瞧着再合适不过了,选个良辰吉日……”
“你凭什么决定我的婚姻!”
尖锐愤怒的声音撕碎了她爹的话,我在她剧烈起伏的胸脯前晃动,我甚至怀疑我若是一个火折子,她立马能燃起来。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她生气,她从来都是乖巧听话的,尤其是对辛辛苦苦养大她的父亲。
他显然也是愣住了,让他女儿后面一句话得以乘虚而入,闯进他的耳朵:“我那么努力读书,就是为了走出农村!你凭什么决定我的未来!”
砰!空气终于爆炸开来。
“凭什么?你还敢问凭什么?凭老子是你爹!凭老子拿钱将你养大,凭老子供你读书!读书!读书!当初真不该送你去读书!他大姨说的对,女人读书读多了不安分,管不住!就想往大城市跑!那城市有什么好,张着个大嘴吞人,囫囵个儿,骨头渣子都不留!我告诉你!有我在一天,你别想出农村这个门!”
他狠狠地说道,同时以极快的速度夺过她手中那张录取通知书,“刺啦”,撕成两半,对折,“刺啦”,再对折……转眼间,那张火红的纸碎成片儿,他手一扬,它们如同死去的红蝴蝶,无奈地落满了地。
一声尖锐的惨叫,她像是突然被枪子儿击中,腿一软跌倒在地上,疯狂地去捞那些碎片。她哭嚎着将它们拼接起来,但它们凌乱细碎,像搅得极碎的肉末,像化成灰的干草,再也变不成原来的样子。
最后,她凄惶地站了起来,仿佛一个刚丧了夫的少妇。她盯着父亲,狠狠地踩在那堆碎纸片上,一字一句道:“我偏要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往村口跑去,怒气冲冲的声音追了一段便戛然而止。再一次被甩在她身后的我看见他摔在一旁的稻田里,狼狈的脸上沾满稀泥,嘴里却仍然放着狠话:“走了你就别给老子回来!”
她没再回来,一走就是八年。
二、
离开家乡这八年,她做过各种杂活,清洁工、服务员、导购员、收银员……少不了冷眼嘲讽甚至不怀好意的骚扰。她频繁地换着工作,辗转在各个城市。白天咬着牙承受着一切,所有的委屈和苦难都吞进肚子里,只有在深夜才发泄出来。
我已经数不清度过了多少个在浸在湿透的衣襟中的夜晚,望着她不肯示弱的坚强面孔,我总是彻夜轻叹。
她想过服软。无数次,她在夜里攥着我痛哭,说她坚持不下去了,她想要回家,可是她第二天仍旧能够拖着疲惫的身子继续折腾。无数次,她已经买好了火车票,甚至已经打包来到了车站,但是看着站台上那个熟悉的地名时,却怯弱地掉头往回走了。
她总恨恨地说道:“我偏要让他后悔!”
我知道,与其说支撑下来的是对她爹的恨,不如说是自己要强的性格。没有人相信她,她便非要闯出一片天地来,证明给爹,证明给农村看,证明给那些所有瞧不起她的人看。
她性子是随她娘,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自己选择的路就算死也得走完。经过几年的摸索与坚持,她终于拼出了一番天地,开了一家自己的公司。
八年后的一天,她遇见了村里来的老乡,一阵寒暄后,她状似不经意间问起了爹的情况。
老乡却是格外诧异:“他还没寻到你么?”
她心里一咯噔,忙摇头:“他……他也来城里了?”
老乡叹了口气:“可不是嘛,你走后第三天他便去了镇上,几经打听到你的消息,坐上火车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我们还都以为他跟着你来城里享福了呢。”
她一下子慌了神,当即放下手中所有的工作,开车奔往老家。
三、
八年了,那条她曾经无数次走过的、两边总是枝伸出玉米秆子的、一下雨就布满泥水洼的小道像如今摇身一遍成为商业精英的她一样,变成了乌黑发亮的沥青大道。
平地而起的数座小楼房镶嵌在村庄里,门前的孩子好奇地盯着飞奔回来的她,望着她空空如也的手失望地撇了撇嘴,没有零食,没有玩具,也不会有那张烫金的录取通知书。
那座破败倒塌的砖瓦房尴尬地立在楼房中间,门上落了锈迹斑斑的锁,她泪流满面,从墙上拿下那只灰扑扑的鞋子,从一堆灰尘中摸到了钥匙。锁和钥匙都生了锈,她颤抖的手无能无力。
她从门缝里瞥见了那个落满灰的黑白电视机、被蛛丝缠绕的白炽灯、贴满灰黄奖状的破墙……
记得以前,她爹逢人来家里就说:“全是我家闺女得的。”
她泣不成声,破败的景象勾起了她的无限回忆,也许是很久以前的,也许是这八年的,也许是这个经常漏雨却充满简单温馨的小屋的,也许是关于这个温暖了她整个童年的、炊烟袅袅、虫声四起的乡村,又或者是每天父亲一瘸一拐从夕阳下回来的身影,也许还有那个在仅凭臆想构想出来的母亲……
这八年来,我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
夜里,她念叨的最多的,不是她又爱又恨的爹,而是她那个从未谋面的母亲。
她以前常问起:“爹,我娘呢?为什么别人都有娘,我却没有。”
她爹从来不是一个善于说谎的人,更不会含蓄地表达,只会直截了当,语气悲伤地说道:“你娘死了。”年幼的她不懂死亡,却也隐约知道母亲不会回来了,她哭得十分伤心。邻居见了,忍不住埋怨在一旁干着急的他,你不能骗骗她吗?他却叹着气摇头,迟早也会知道,早知道早好。
实际上他想的没错,特殊的家庭造成了女儿的早熟,她比同龄人懂事许多。父亲腿瘸,农活干得慢,年幼的她便包揽了家中的所有杂活。
她不再问那个答案永远不会改变的问题,她接受了没有母亲的现实。她从父亲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母亲是一个温柔贤惠的人,于是,幸福也会像看望所有有母亲的孩子一样,悄然挂在她的嘴角。
我是她母亲去世的娘唯一留下来的遗物,虽然不过一块价格低廉的假玉,她却不离身带了二十几年。
她爹最常说的话是:“你娘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嫁给他个瘸子可惜了。”然而,她爹从来不说她娘是怎么死的。
四、
“谁在那儿!那房子危险的很!跑过去干什么!”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听声音我便猜了出来,那个总是跟在凤儿身后、憨厚老实的村长小儿子家平。
只听他突然惊喜地唤道:“凤儿!凤儿是你吧?”
她慌忙拭去眼泪,喉咙干涩:“家平哥。”
“还真是凤儿啊,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哦不不,比以前漂亮多了!”他挠头嘿嘿地笑着,突然反应过来问道:“诶?你怎么哭啦?谁欺负你啦!我帮你教训他去!”
她摇了摇头,忙问道:“家平哥,你知道我爹去了哪儿吗?”
“这……你爹还没寻到你么?我还以为你们……嗳,凤儿你先别哭,叔前几年回来过一次,留了一个电话号码,嘱咐我说你回来了一定给他拨过去。”
她猛地抬起头,声音颤抖地不成样子:“在……在哪儿呢?”
家平从家中掏出一个破旧的电话本,一页一页翻动着,我似乎感觉到身下的心脏随着一寸一寸往上移着,最后在她嗓子眼处剧烈地跳动着,仿佛她一张嘴就会立马蹦出去。
“找到了!”家平指着那一行歪歪扭扭的数字,他刚要念出来,她却急忙一把抢了过去。
“嘟——嘟——”
坝子里闲庭散步着一只鸡,房檐上睡意朦胧着一只猫,核桃树下拴着一只狂吠不已的狗,但整个世界寂静无声,只听得见那一声声极其缓慢的、被无限拉长放大的、聆听审判似的通话声。
十几秒后,电话接通了。
“喂?”苍老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时,她像一只突然被戳了个洞的气球瘫软在地上,喉咙里塞满了哽咽,根本说不出一句话。
“喂?是凤儿吗?凤儿,我的凤儿,爹对不起你……凤儿……”电话那头的声音也呜咽起来,像老禅师轻敲老钟发出的悲鸣。
她终于抑制不住心中复杂的感情,吼出了那个艰难的字眼:“爹——”
五、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守得云开见月明,分别八年的父女终于要相见时,命运再次和她开了个玩笑。
一个陌生的女声从那个已经熟悉的号码中传了过来。
像是横空劈下来的一道惊雷,她如一根被烧的焦黑的圆木立在原地,泪水和手机同时从上头滚了下来。我没听清什么内容,但我猜到了。
街上的人和她拉开了距离,偏过头和旁边的人窃窃私语。一个小女孩想要上前帮她捡起手机,被一旁的母亲强拉着快速离开了。在这个拥挤却宽敞的空间里,在这个炎热又冰冷的天气下,她瘫软着腿,跑几步倒在地上,又急忙爬起,又轰然倒下,在大街上跌跌撞撞,像一只挣扎着要过河的泥人。
惨白的病房里,那个一直唠叨不停的中年妇女害怕地拍着胸口:“我刚好今日拿些废纸盒给他,亲眼看着他晃悠悠地从凳子上摔下来。”
带着职业的、冰冷的同情口吻,医生补充道:“不好意思小姐,他送到医院就已经没气了。”
这八年来,她养成了隐忍温和的性格,吞下了无数白眼和怒骂,从没见她发过脾气,就连现在管着一家公司,我也很少看见她情绪失控的样子。
但是现在,她愤怒抓着医生的衣领,怒着:“什么叫没气了?他是我爹!我和他失散了八年!他从来没出过农村,他在城市找了我八年,那么大个城市,那么多个城市,他找了我八年!爹!你怎么找得到我这个不孝女啊!”她撕心裂肺地哭着,将这八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全都哭了出来。
医护人员赶紧过来拉住她,她紧拽着医生衣领的手丝毫没有松开,任谁都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弱女子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拉扯中,有人扯断了她脖子上的红绳,我掉了下来,刚好落在盖着白布的他的身上。
他倒是丝毫没被这混乱所惊扰,还是安详地躺着。我在快要模糊的记忆中挑拣着关于他的残余碎片,穿着大红喜服春光满面的他,听闻妻子出轨抱头痛哭的他,瘸着腿拼命在田里劳作的他,女儿出走时摔倒在田埂里无助害怕的他……
无数个他在我的面前飘过,却没有一个能与面前这个白发杂乱、眼窝深陷的干瘦老头重合在一起,我甚至想大声地对她吼道:“别哭啦!那不是你爹!你爹还没死呢!”
我感到很难过,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情,她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六、
那一年,因瘸腿一直打着光棍的刘老三带回了一个女人,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庄。
女人是昏迷的,人们似乎猜到了什么,赶紧骂道:“王老三你糊涂啊,日子再怎么难熬也不能干非法的事啊!快把人家姑娘给送回去!“
说来也怪,这一向憨厚老实的刘老三干出这伤天害理的事,非但不慌张,反而底气十足地瞎编道:“这是我捡回来的!”
人们哪肯信,赶紧去请村长,村长一听,也是愤怒极了,勒令他把女人还回去,不然就不念旧情,送他去警局。
这刘老三也是倔强,非坚持是捡的,争执当中,女人醒了。众目睽睽之下,女人跪在了刘老三面前,磕了三个响头:“恩人。”
众人这下傻眼了,互相干瞪着眼,一句话也冒不出来。只见那刘老三慌忙地扶起女人,问道:“姑娘你住哪家?我送你回去。”
女人却又是一跪,声泪俱下:“我是被父母卖出来的,那主家是个痨病的老头子,我逃了出来,要不是遇见恩人,我定是深陷牢笼……我现在也是孤身一人,若恩人不嫌弃,我便留下来侍奉您……”
就这样,女人留了下来,第二年生下了她。
当村里还流传着这段英雄救美人的佳话时,谁也没想到,女人生下孩子之后便跟着一个从城里来的收废品的跑了。
她爹像是早就知晓了结局一般,甚至连去寻找的勇气都没有。他把她留下来的字条烧了,字条上的我戴在了刚满两个月的小主人身上。
村里有人替他鸣不平,说她忘恩负义,在他面前骂她婊子,他却是跑过去,狠狠地揍了那人一拳。
别人不骂她了,背地里骂刘老三不仅是个瘸子,还是个傻子,媳妇跟人跑了还护着。他知道了,却是乐呵呵地回答道,傻人有傻福,要不我怎么能有这么个乖巧的闺女哩。
我的小主人两岁时,一个从城里回来的人对她爹说,你那个跟人跑的媳妇被人打死了。
收废品的是个酒鬼,花言巧语将她娘骗到手后就开始原形毕露,她娘拼命赚的钱全给他买酒去了,喝醉了便疯狂地揍她。她娘日子苦,可也没脸面回家,只得熬着。后来有一次,酒鬼喝多了,没控制住,将她生生打死了。
刘老三因为瘸腿,一辈子没出过农村,只那一次跟着老乡去城里,差点把牢里的酒鬼给打死。要不是警察死死拉住,她爹也许已经在牢里了。
从此,他对城市有了根深蒂固的厌恶。
这样一个人,我无法想象他怎样在城市里支撑了八年,只为了寻找他的闺女。
七、
处理好他的丧事之后,她跟着那个妇人来到了他的住处。
“原来你便是他女儿啊。他刚来这儿没多久,在这附近收废品卖废品,其余时间就是去街上贴寻人启事。我们都说他傻,这一没照片,二没线索,只说寻找八年前失踪的女儿,这不是大海捞针吗?他不听,照样贴。城管来了,他拄着拐杖扭头就逃。逮住了,罚款,回来还是贴。我们都可怜他,时不时免费送点废品过来,只盼着啊,他能早找到女儿。这没想到,女儿找到了,他却……哎,糊涂啊,你说他一个瘸子,上板凳去柜子上拿什么东西……”
她早已泣不成声,妇人揩着眼泪自责道:“你瞧我这嘴,就是闲不住,惹闺女你伤心了。哎,你是个好闺女,你爹他呀,没白费这些年,就是……就是没福分。闺女你也别哭了,去看看还有什么可以留作纪念的东西。”
她哭着道谢,妇人哀叹着上了楼。
这是一间极其狭隘的地下室,除了一张床和一个破柜子,全堆满了废品,连下脚的地方都难以寻到。
那根罪魁祸首的板凳倒在地上,无声无息地面朝着柜子,像是在默哀,又或是在乞求。
柜子上露出一个铁盒的一半,她颤抖地将它拿了下来。
里面是一沓纸。
‘寻人启事
我于八年前丢失了爱女,望知情人能提供有效信息,我必有重谢。’
铁盒的最底部,是一张碎片粘贴而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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