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漱玉集
纤与弦    —— 读张新泉诗集《野水》札记

纤与弦    —— 读张新泉诗集《野水》札记

作者: 向以鲜 | 来源:发表于2017-09-21 17:41 被阅读1080次
张新泉《野水》

                                   

      拉纤这个行当最早出现于何时,我没有做过详细的考证。就我所知,至少在唐宋时期的鄂渝一带即已出现了纤夫。宋人李昉的《太平广记》就曾记载一则故事:唐代东蜀大圣院中有木像(佛像),雕刻的形制十分瑰异。当地百姓传说,这件木像是从荆湘一带自己溯流而来的。溯流沿途,人们曾用舟揖取之,纤夫牵挽,但都拉不拢岸。木像到了渝洲,也就是现在的重庆,州人焚香祈请,木像应声而往。这儿明确记载了“纤夫牵挽”,所谓“牵挽”,正是后来纤夫匍匐牵拉的经典动作——那些匍匐的影子,那些仰不起面的故事(《纤道.姓名》),曾被张新泉在诗歌中无数次讴歌:“在滩水的暴力下/我们还原为/手脚触地的动物//浪抓不住我们/涛声嚎叫着/如兽群猛扑//一匹滩有多重一条江有多重/我们 只有我们清楚//是的 这就是匍匐/一种不准仰面的姿势/一种有别于伟岸的孔武”(《拉滩》)。张新泉对于力量与美,有一种天生的直觉,这首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中期的《拉滩》中,他就发现并礼赞了“暴力”美学。

      纤夫是个力气活儿,更是个苦力活儿,不是谁都可以干的。从清人郭小亭的《济公全传》中,我们知道济公和尚为了糊口拉过纤。诗人拉纤的,除张新泉之外,就我所知,似乎没有第二人。张新泉说:当时背纤走水不是所谓“体验生活”,而是谋生之举,因此才有“身家性命全交出去了/河床是张大床必须裸身而卧”的慨叹。但是,任何经历,尤其是苦难的经历,都会以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令人震撼的方式回馈于我们。

      我读张新泉早期诗集《野水》之时,一次次被诗人的纤夫气质深深打动,被风刀浪剑雕刻出来的纤痕所深深吸引,我甚至神往着那种“不准仰面的姿势”。我在这里特意使用了“纤夫气质”四个字,并非仅仅因为诗人曾经当过纤夫拉过纤喊过滩,在诗中纪录了那段艰险岁月;我的意思是,张新泉在诗中所呈现出来的力与美之强烈和刺激,使其诗歌具有天然的纤夫般的暴发力、韧劲儿和雕像般的凝聚力。

      在《野水》之中,诗人张新泉为纤夫唯一的劳动工具——纤——赋予了无限的深情和深意:纤绳是一棵树,它长出的枝柯上,没有留过鸟儿也没有结出过果实,挂在上面的只有咸涩的号子。在纤夫的眼中,纤绳一身是宝,没有可以遗弃的,即使是残了断了,还能燃起一把火,成为照亮黑暗的火炬(《残纤》)。但是,纤绳在一个想他男人想疯了的女人那儿,她所点燃的火焰,却是世上最令人心酸的火焰:她虽然疯了,却舍不得,每次只燃一小段,那是他男人背过的纤绳,她的生命,就活在一小段一小段燃烧的纤绳中,活在一小朵一小朵跳跃的火苗里——“江上的号子悲凉地说/总有一天/她会把自己的身体/点燃”(《疯妇》)。

      纤绳有时也很柔,水波一般的柔,甚至比野码头上为情人织衣的女子手中的针线还要柔(《野码头》)。当然,纤绳也可能成为纤夫死亡的利刃,当湍流如一匹暴怒的马掉过头来,挣脱的竹纤,就会将纤夫活活绞杀(《纤夫之死》)。那些“祖传的残纤”(《船夫的履历》),不仅会在乱石滩上留下踪迹,也会在诗人的肉体上直接刻下“纤痕”:“裸身你才能看见/看见一条如火烙就的纤痕/从肩头从胸脯斜斜划过//不用看手相(我从来不信)/裸身时你来看我/看这条纤痕 你会说些什么”,这怵目惊心的痕迹,简直就是一首纤绳在皮骨之上刻下的如枷如锁的箴言,它钳不住灵魂,因为雷在心上滚,雨在眼中泼(《纤痕——致友人》)。

      纤是诗人张新泉的宿命,即使他变成一条无鳃的鱼,也摆脱不了纤,会成为一条“背纤”的鱼(《又见江湾》)。即使后来诗人投身于另外的事业,早已不再拉纤了,但是,纤仍然在。诗人在《龙舟会开幕式前,我在观礼台上》中写道:

      我说我去了另外一条河

      背了另外一种纤绳

      依旧匍匐、喘息

      和原来在江上拉船喊号子

      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纤绳带给诗人张新泉最为深切的影响,却不是痛苦的牵引,不是滚烫的汗水或泪水,而是一种契入骨髓的力量和旋律。这确实令人讶异,诗人张新泉从苦难的岁月中发现了惊人的琴弦甚至弓弦般的秘密。从纤与弦中,我们能找到解读张新泉的钥匙(还有一把钥匙,即铁匠的钥匙)。我特别注意到,在《残纤》中,诗人说,一段残纤——

      是根弦,弹遍长河

      纤绳的牵引、扯拽、扭曲、弹跳、收缩甚至断裂,始终隐藏着巨大的力量,它象一条看不见的生命之蛇,长着竹质的躯壳,却有着一幅倔强的,暴烈的心。它所呈现出来的旋律与节奏,随着“肌腱鼓突的手臂”的挥动,随着“金属般的喉咙”狂吼(《喊风》),简直就是大自然与人工合力制造的最壮丽的琴弦。在这幅琴弦上,你可以弹奏出梦想的狂乱的音乐与诗篇。这变幻无端的纤绳之弦,已生长成诗人张新泉身体的一部分,当“身影,随肱二头肌缩短拉长”时,那时的肱二头肌,就是诗人的自身所拥有的弹性纤绳,或者说诗人已将纤绳内化入自己的生命。

      纤的弦,有时候也会与其命运共同体——船——重叠在一起,并且一同植入诗人的灵肉中:“独弦的船/更象一架琴/风中 浪里/我曾是他/弹出的琴音//那根长弦/始终无法系挂/便由我背负着 背负着/以匍匐的虔诚/呼唤他的知音/直到肩头淤血时/才明白/我就是一根琴柱/是他航遍天涯/心中 眼里的回声”。这是迄今为止我倾听到的最为壮烈的琴弦之声,世上还有比以诗人血肉之躯为琴柱所弹奏的曲调更为动人心魄的吗!

      纤,弦和舷,这三种事物本来是很清楚的,在诗人的梦中,有时却奇妙的纠结在一起,难分彼此。在《枕》中,诗人写道:

      把纤索 卷成

      一个圆

      把头 枕在上面

      如此 夜夜

      舟子的梦

      走不下 船舷

      梦中的纤索象一条盘踞的睡兽,温暖,安静,收敛了白日的野性,而船舷却扮演着音乐的角色,船的舷就是琴的弦,它是可以发出美妙的声音的:“不时用他箍着铜皮的长烟筒/敲鼓一样敲响船帮/我们因这鼓声才没有落水/才没有落水变成雄鱼/把纤绳和号子遗忘……”用铜皮烟筒敲击船帮发出的鼓声,让我想起古人所钟爱的一个动作:叩舷。苏东坡夜游赤壁时写到了叩舷,张孝祥过洞庭湖时也写到了扣舷。比他们更早的人,孔子的学生曾参也爱叩舷,杨乔《上谏》云:“臣闻之,曾子扣舷易水,鱼闻入渊,鸟惊参天。”(《全后汉文》卷六八)他们都是以手叩舷。晋代有个民间音乐家夏统却别出心裁,用脚叩舷(《晋书》夏统传),边叩边纵声唱歌,音声夺人:大风应至,云雨响集,叱咤欢呼,雷电昼冥,集气长啸,沙尘烟起。

      在诗人张新泉这儿,光用手足叩舷已经不过瘾了,得用烟筒,而且得用紧紧箍着一层油光鉴人的铜皮长烟筒来敲击,这时船舷发出的声音,不仅有钟鼓之音,甚至会发出李贺所热爱的,从骨头深处传来的铜质声音(事实上诗人不止一次用金属来赞美自己的喉咙)。一个拥有纤索和船舷的诗人,就是一个身背不朽之琴的江河行吟诗人,他能敲击出,能吟唱出,能嘶吼出世间最深沉最雄性的声音——把高亢悦耳的部分交给了号子,只能用“重浊”的低音和世人,和爱人交谈(《有赠》)。

      诗人的身体里,生命中,始终有一根解不开脱不掉斩不断的纤绳,对张新泉来说,这根纤绳倒底意味着什么?是枷锁还是琴弦,是痛苦还是篝火,是绞杀拉奥孔的巨蛇,还是如诗人所赞美的绶带? 纤与弦,有时分离,有时重叠,有时清晰,有时纠缠。在力与美之意志如里尔克的豹子般让人晕旋的时刻,奇迹出现了——

      看啦,被金属之喉

      灼熔的云块移动了

                      ——2017年9月 成都石不语斋 向以鲜

诗人张新泉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纤与弦    —— 读张新泉诗集《野水》札记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jtdtex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