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闲的午后
名字真的有那么重要吗？贾女士想。除了身份证上刻着，自己的律师函上写着、小区spa会所会员证上有、火车票上会有、高铁票上会有、公积金账号上有、社保账号上有......差不多个人的整个社会活动都离不开；但这就能说明名字真的很重要？重要到没有就寸步难行，甚至在这个星球活不下去？也不见得！春节期间，贾女士跟着五十七岁的叔叔去姨外婆家。见到了姨外婆的女儿。贾女士此前从来没见过这位姨外婆和她女儿（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是一位五十岁出头的传统陕北农妇，皮肤被太阳晒成了干干的铜色。她一米六上下的身高。说起话来底气十足，让人感觉身体还很健康。但可能她跟很多当代中国的农妇一样四五十岁后开始犯各种各样的癌症，最多的是子宫癌和乳腺癌、肝癌、肺癌；这是数十年来田地里辛勤劳作的结果。这位初次见面的远房亲戚跟叔叔热情的家长里短，贾女士惊讶地得知她本人已经快二十年没出过这个不足五十户人家的小山村了。那么名字对她而言还有哪些作用呢？邻里见了常用昵称或小名。贾女士于是想，名字可以是一个人最不痛不痒的部分，丢了、没了没什么可惜的；充其量是张餐巾纸，手头上实在没有用袖口也能应付。自己会在这样一个有点小太阳的周三下午思考名字的作用让贾律师感到意外。我身上最多的属性难道不是公民权力、婚后财产划分、律师函吗？我并不是个健谈的人，因此本来就不多的口舌得用在法庭上跟法官和被告律师（有时是原告）周旋。除了工作，最担心的就是上大学的女儿和高二的儿子了（担心他们像当初父母担心我一样。身为人母之后才明白自己倾尽所有也难以走进青春期儿女的内心世界。他们总会刻意在家长面前伪装自己。任你当着他们的面或私下里流多少眼泪）。有时候贾雯觉得岁月除了把她的生活圈子缩小、具体到一间三室一厅的房子和两三个家人之外，还让她越来越不认识自己了。
贾女士在自己床边的小桌子上写下几行字，是近三天的日程。今天下午三点，跟周女士在咖啡馆商量下周一开庭的具体事宜。主要是再次提醒周女士在涉及夫妻财产划分的问题上不要多发言，由她跟对方的辩护解决。相信周女士的前夫也被这么告诫了。明天要再次走访周女士的邻居，一对姓方的中年夫妇；据周女士说夫妻两早年一起创业，现在有七家进口欧洲防盗门的公司。夫妻俩很刻薄，不太好说话。“要是被她俩听见了，这自以为是上等人的两口子可是会直接报警的！”周女士警告。贾女士想换做是谁被人说刻薄也没好脸色吧！不过看来明天得‘卑躬屈膝’了。不然休想从这方家夫妇身上打听到周女士前夫的什么不检点行为。具体来说就是：他有没有过外遇，是不是经常打老婆（贾律师问过周女士，但她好像对老公还心有余悸或者怀有幻想，对此话题缄口不语）。后天的话，是儿子学校的家长会。这种事向来是她去。然后就是周末了，贾雯想。可以有时间去理发店把头发修一修，剪短一点，这样周一开庭才显得干练。我可不是弱女子啊！
窗外是下午一点二十高档住宅区的公园景致。五月温暖的阳光，十来个稀稀疏疏的老人、带孩子的妇女散在公园的各个角落，或者光着脚在石子路上走，或者在健身器上运动，更多地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闲聊。能住在这里的家庭基本上都已拜托了所谓生活七事的叨扰。贾雯想一会儿就下去晒晒太阳。她已经写完了日程，现在在抄一首李清照的词。临摹李清照已经成了贾女士打发时间的一项有意义的消遣（至少在她自己看来如此）。也许人家要说我过于传统，但我可从来没打算将它作为谈资诉于他人。贾女士想，我不像十八九岁的中文系女大学生那样想通过临摹诗词来提升自己的鉴赏力。我这么做完全是因为慢速写汉字能让注意力高度集中、摒弃杂念；尤其是在开庭的前一天晚上，定要写完三到四张A4纸。
电话响了，是周女士。她在那头报告式地说法院刚刚来电话，开庭日期要推迟到到下下周，因此今天下午的会面可以暂时取消吧！。“多软弱的人啊！”贾女士想，“就是因为她过度忍让，他那没良心的前夫才会糟蹋他们的婚姻。居然对我也这么低声下气，你可是我的当事人，我的衣食父母啊！”
既然开庭延期了（贾女士放下手中的钢笔望着窗外），还下去吗？是不是该直接去楼下做个spa。可以让头发再长一星期。毕竟那只是法庭上和事务所里威慑对手和同事的障眼法。现在该冥想了。这才是贾女士真正的爱好。她喜欢说这才是她这个人区别于中国，甚至是世界千千万万其他女性的标志。冥想过去（大部分人称其为回忆）有时成了一趟地铁，从不同的站、不同的门、不同的出口走会遇上不同的人，经历不同的小插曲，看到不同的街道和建筑；渐渐地你就发现画出了自己不同的轮廓。以前的你、或者说当时的你、那个时候的你是这个样子的。啊！确实！彼时你就是这个样子。多熟悉又陌生的人儿！
贾女士站起身来，觉得越庄重（她不想用严肃这个词）对待冥想这事，越有可能收获意料之外的惊喜。此时盘旋在她脑子里的是一套完整的汉武帝时期的宫廷礼仪。一切都得井井有条、落落大方、优雅得体；进哪个宫门该先迈哪条腿、遇见不同官职的文臣武将是该行屈膝礼还是昂首挺胸、亦或是原地不动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态等对方主动过来问候......这一切看似荒唐，有好几次贾女士自己都没忍住嘲弄一番；但这就是隐私啊！不会有第二个人瞧见的。哪怕是自己丈夫。每到这个时候，贾女士都会用各种理由把他打发到客厅去看电视或者读当天的财经报。张先生早就明白了。他这位律师妻子、女强人每到周末总会有这么半天把他轰出卧室。干什么他就不是很清楚了。有次他实在没忍住悄悄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门，发现妻子只是在床上平躺着睡着了而已。也许是月经来了吧！刚结婚那几年张先生想。但后来张先生就肯定不是月经了，哪有一个月来四次月经的。没多久他就懒得管了，谁会闲着无聊每周末跟自己老婆吵一架呢？
今天该从哪儿开始呢？贾女士仰躺在床上，慢慢地闭上眼睛。得让脑子保持运转，不然有睡着的危险。一开始总会想些近几天遇到的人或事，全都无关紧要。就像有的人睡前数羊。没多久（十到二十分钟内，不会超过二十分钟。否则基本上就宣布此次冥想失败。迄今为止，失败的次数还是占少数的。）就会慢慢进入正题。她曾回想起老家衣柜里那块已经变成暗紫色的红领巾；那是小学六年级班上一个男同学的，当时流行写同学录，男同桌顺便把自己的红领巾也给了她。也曾记起十六年前自己接的第一桩案子的细枝末节，尤其是当时兴奋得睡不着觉在床上打滚好像生活就此否极泰来的情形。今天该从哪开始呢？贾女士望着眼前那团虚无心想。今天本来应该去见周女士，结果出了点意外。那么也许三人组对我的狂热很适合这种情况。贾女士嘴角上扬，那本来也是一场意外，一场有准备的意外。
三人的狂热
那三个体育生（他们的名字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擅自拿我当赌注，开始了他们那幼稚的竞争。那时我八点半起床（悠闲惬意的大学生活）。刷牙或化妆的当口总会接到一号体育生的电话。电话的内容只是日常的问候，今天的天气之类的。但他们就是这么不厌其烦。接着是二号体育生的电话，内容如出一辙。三号体育生的电话会在二号刚刚挂掉马上打来。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们三个肯定是坐在一起按顺序拨我的号码。虚荣心阻止了我将它们的手机号屏蔽掉。我朝他们大喊，“不要做这么无聊的事，对我来说这很伤人。”天知道我没嘴上说的那么反感（贾女士很得意），但女孩子矜持一些总是更讨人喜欢的。他们三个居然轮流向我道歉，态度诚恳。那时我就看出来了，他们只是拿打赌当幌子，好公开平等地竞争我；觉得这样就不会伤了三人的友谊。我又惊又喜，觉得自己那番话冒失了，对三人应该是个不小的打击。好在体育生都意志坚定。这是多晒太阳的好处。果然，次日三人的早间问候又开始了。一号体育生说：早上好学妹！今天有小雨记得带伞。二号体育生说：早上好学妹！别迟到了。三号体育生说：早上好学妹！要不要一起吃早餐。电话里马上传来了吵闹声。你犯规！说好了只能问早安的。其实三人的竞争除了问候一致之外，再没有其他相同之处了。一号请吃午饭，二号就会请看电影，三号则会带着去商场抓娃娃。三人尽量不选在同一天行动。其一怕我厌烦，好像生活被他们三人绑架了。其二有让我不分青红皂白把当天的功劳归于最后行动那个的危险。我暗中比较他们三个。身材上三人差别不大，都是一米七左右，偏瘦。要说区别的话，一号话少；请吃饭次数最多的是他。他意识到了自己不善讨女孩子开心，于是席间不停地给我夹菜，好像这样化解席间无言的尴尬。二号很懂电影，请去电影院最多的是他。印象中总是坐在最后两排。三号最穷，老是带着去商场抓娃娃；有好几次我都强作欢颜。后来我选了二号。对！结果是这样。另外两人表示尊重我的决定。
杂物盒
这肯定不是故事的全部。要说理由的话，我从未见过如此粗糙的过程。太多的细节难以考究。简单地说，时间会慢慢把一桩曾让你又惊又喜，甚至痛彻心扉的往事肢解，剔除多余的枝桠，只留下骨架。这是岁月的恩赐、也是岁月的残忍。眼下我需要那些细节或枝桠，否则不仅与我的初衷相违背，也白白浪费了这工作日难得的午后。而且，我其实......其实对此早有防范（暂时这么说吧）。我未雨绸缪，因为我对时间的本质有过无数次的探究。时间不是别的，就是遗忘本身。记忆能够触及的总是你自以为是的那少得可伶的细枝末节。我一直以为经常出现在梦里的那张中学同桌的脸，近来才意外发现只是上世纪香港电影繁荣时期一位男演员的荧屏武侠形象。我记得那部电影，但是懒得去互联网上搜索了（这是时间的另一特性，让你似曾相识又提不起兴趣）。我的职业要求把点滴字眼追究到极致，因为这经常会决定几个人的命运；处理得不好就会成为一桩刑事案件的导火索。我的做法有些“冠冕堂皇”（我记得第一次告诉闺蜜的时候她用了这个词。从此我不再跟别人提这事。）我把一个物件折好或者装好、擦干净、上漆、放到瓶子里、写上时间、甚至标上序号......不让它轻易毁坏，尽可能与时间僵持。然后把它们统统放进一个茶色的小木箱（我叫它杂物盒）。每当想不起它背后那座往事宫殿的某个回廊或某片砖瓦的具体位置、角度朝向时就打开杂物盒，拿起、摆放好、细细观赏。时间的浓雾慢慢被吹散，宫殿的骨架、亭柱、一草一木开始重铸，被掩埋的真实渐渐重现。有时甚至细腻地让你想推动它往前发展。这地方也许换成紫色瓷砖会更耀眼、宫殿的高度还不够让人如履深渊、亭柱上该刻上阿拉伯宫廷图案。但马上你就得打住，因为，刻意删改过去是时间的魅惑。
（我小心翼翼地爬上阁楼。这里堆放着各种各样的零碎物件，都是我十几年来一点点搬上去的。平时家里也只有我会来这儿。要我说这里简直可以看作是繁杂人世的缩影。在一堆看似混乱其实有条不紊的纸箱中准确定位到一个木箱的位置实在轻而易举，阁楼生活的轻快节奏。就是这个，茶色、中型旅行包大小、银色（时间的颜色）小锁安静地闭合着。打开它、小心地翻找、让时间在指尖流逝。有了！蓝色的小相框、玻璃背后熟悉的染料搭配，捧在手上。这个季节阁楼不是很闷热。准备好了！宫殿的大门要打开了！）
第一次重筑
照片上三个肤色黝黑的男生裸露着上半身，表情相当傲慢。我已经记起他们的名字了。是啊！只要看一眼他们脸上流露的自负还有什么回想不起来的呢？（在时间面前我总是错的。）从左到右依次是和弦、永生、汉民。不是什么一号体育、二号体育生、三号体育生。三人同一个宿舍。关于三人追我的过程刚刚实在是忽略了太多可笑的步骤。一开始，他们的友谊没我印象中的那么深厚。之所以定下那种看似公平竞争的规则只是因为住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过倘若他们被分在不同的寝室，或许可以让那场争斗以稍微友善些的方式结束。当我听到他们那天下午在宿舍打起来的时候，我其实仍然羞于同时出现在三人面前。和弦咬破了永生的耳朵又扇了汉民巴掌。嘴里大骂永生是个卑鄙小人、无耻之徒。永生捂着耳朵和胸口反讥和弦臭富二代、公子哥儿、没情商；跟汉民简直是一正一反两个贫富阶层小丑。还骂汉民臭要饭的。汉民狠踹永生胸口同时恶狠狠地盯着和弦。整栋大楼的同学都来看好戏了。三人直接被学校强制休学半年。和弦和汉民骂得没错啊！我气愤地想。永生确实耍了小手段，违背了三人的约定。我早就该想到了，永生约去看电影每次都是最后两排的位置，目的难道还不够明显吗？电影刚开始的时候还规规矩矩的。等到确信其他观众的眼球都直勾勾地盯着大屏幕的时候，他就开始在我身上上下其手了。摸我的耳后根、轻轻地舔耳垂、右手或左手蜘蛛般在背上乱窜、把手伸进内衣里同时轻轻捂住我的嘴，在耳边轻轻嘘一声叫我不要害怕。好几次内裤都弄湿了。为什么没有喊出来或者做出其他抗拒的表示？相比之下和弦这个公子哥和汉民就老实太多了。让我意外的是和弦此前没交过女朋友，只是一味地练习短跑。按他的说法，他父亲本来一直将希望放在哥哥身上，对他几乎放任不管。那段时间倒是跟不少女孩子睡过。但是高三的时候父亲好像突然意识到了家长的偏爱会造成子女性格的畸形。于是对他严格要求起来。每天必须在家吃中饭，晚上十点之前要回家。零花钱也缩减到原来的五分之一。总之对他来说，真正的地狱开始了。然而高三那年可能才真的是他走向成熟的关键。不过他父亲这种断层似的教育方式也造成了他看似稳重实则毫无主见、情商低下的性格。永生就不一样了。他的父母都是中学教师。本来希望儿子选中文系或者数学系、化学系。将来跟他们一样考个教师证，他们家就是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了。但永生就是爱踢足球。“说不定我能振兴国足呢？”在妈妈面前软磨硬泡买第一个足球时他说。他在初三就睡了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女孩子哭哭啼啼地说要告诉老师也被她软硬兼施地唬住了。到了在父母的叹息下踏进大学体育系时，永生追女孩早就经验老到了。汉民的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对儿子最大的期望就是考上大学。考上以后干什么，只有高一学历的爸爸和小学三年级学历的妈妈就不清楚了。汉民经过初中两年留级，高中一年留级“顺利”地考上了省内的一所二本，成了父母和家族的骄傲。至于女朋友，他拿复习高考和电影里学来的拙劣技巧追过同系的两个女同学，人家觉得他过于死板或儿戏。第二次带我去抓娃娃时，我就明白不可能喜欢他。但是不能伤了我们之间的友谊。
多可爱的三人组啊！我想。遗憾的是，跟永生看了几次电影后我就开始怀着悲痛的心情去和另外两人约会了。我爱上永生了吗？就因为他抢先一步把手伸进我的内裤，又在我耳边轻身说着甜言蜜语。不！我当时的羞耻、痛苦远远大于恋爱的幸福，就像那个被永生连骗带哄诱奸的初中女孩。可我是成年人啊！我有办法倾诉自己的委屈和不安。我把和弦、汉民约到学校后街的旧操场，那儿快被遗弃了。再过去就是生物系的实验田。那里长着三四米高的不像麦子也不像水稻的作物。六月的季风吹来时它们仿佛房屋倒地。我掩着泪目向俩人控诉永生在电影院对我做的好事，可能还暗示了本来要在他俩人中选一个。于是完全顾不上什么同学舍友情谊了（贾女士露出疑惑）。
这可能是事实。虽然是我顺着照片还原的记忆宫殿的一部分，却有很多漏洞。二十年在我短短数十载的生命中也可算“一段漫长的时光”。但这种做法毕竟与我这个人相差太远。我从未如此尖利过，我想。看来我还是漏掉了什么！宫殿还是不完整，不够富丽堂皇。我得再具体化一些砖瓦和桌椅的布置；或者纵横捭阖、俾睨四方、看清它的全貌。目前远远不够。我看到宫殿的那些刻满历史痕迹的龙形屋脊、出自明清匠人之手的林园亭台、置身事外又寓于其中的曲折回廊......一切浑然一体。那主殿呢？我问。主殿怎么样？我朝主殿的位置仔细打量，那里果然黯淡无光，像荒庄野店，又像尘封进历史被人遗忘的古迹。要重塑主殿，否则看到的永远只有被毁坏后的画卷的残影。（贾女士紧咬双唇，表示必须如此。）
完整的记忆宫殿
石径
“学妹你好，我们是学生会长派来接你的。”三个男生中最壮的那个微笑着说。她有点害羞地把唯一的行李箱交给了对方。她没想到表姐真的找了三个男生来接她。“请问你们三个都是体育生吗？”她小心翼翼地问。听了这话三个男生一齐友好地望向她，这让她更加不好意思。“因为你们都这么黑？”她鼓足了勇气说。“哦！你猜对了”还是最壮的那个说：“我们三个不仅是体育生，还是一个寝室的。”从校门口走到法学系女生的宿舍有一段不算近的距离。另外两个男生陪她们走完了全程。这让她很感激。她本来一直想说自己行李不多，有一个人帮忙带路就够了。但觉得这么说也许很失礼。“到了！既然来了，心就要放宽些！”提行李的学长指着眼前一栋看起来是上个世纪的监狱的大楼打趣着说。她望着自己的宿舍愣了好久。三个学长已经从她突然变化的脸色中看出了她的失望。于是友好地看着她，好像在说：哪有新生不对这所学校失望的。不过但愿真正的大学生活能弥补你的损失。“走吧！”学长说，“大学生活还是很有趣的。”其他两个男生全程没说一句话。但最后三人都要了她的手机号码。
回廊
应三人的邀请，她去看了他们的比赛。三人都是校田径队的，看到她来很高兴。此前她跟他们在电话里聊了几次。知道了对方的姓名。在学校认识几个身强体壮的男生总归有好处的，她觉得。三人都已经穿上了田径服，露出了充实的小腿肌肉和二分之一的大腿。再往上的大腿皮肤非常白皙。和弦学长参加了第一场比赛，总共有六名选手，他被分到了第四道。起跑并不暂优势，第二道的选手反应最快，和弦学长暂居第三或第四。但是在最后冲刺阶段和弦学长还是一举拿下了第一。她听到赛道旁的几个男生齐声高呼“野狗”，看来是和弦的外号。永生学长也有惊无险地夺得了小组第一。汉民学长是三人中实力最强的一个。从那“锤子”般的小腿肌肉谁都看得出来会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赛。但是在距离终点还剩四分之一左右的地方，眼看他正要跟第二名拉开距离，对方突然转到了他的跑道上，也许是踩了他的脚后跟，不过她觉得那家伙更有可能是踢了汉民学长一脚。总之目标倒地打滚了。她觉得看到汉民学长在哭，尽管听不到声音，可表情撕心裂肺。那人见状调转方向朝田径场出口跑去，明显是想逃。她跟看台上的许多观众一起发出嘘声，有人在大喊抓住他。和弦跟永生早已从两边截了上去。他两把可耻的偷袭者踹倒在地，拳打脚踢，看样子嘴里还骂着脏话。汉民在同学跟教练的掺扶下走了过去。比赛已经暂时中止了。她跟许多人一起走下看台，想就近观察事态发展。她跑到跟前的时候，汉民学长正用受伤的右脚狠踢偷袭者的屁股和大腿。一位穿着黑色运动短裤的选手从后面抱住他，告诉他再踢要出事了。偷袭者双手捂着头，脸部表情狰狞。
假山林园
自从三人告诉她，他们都喜欢她的时候。她就知道不能再随随便便给他们打电话了。由于三人关系过于亲密，她的电话很容易被对方当做正在交往的证据给另外两人看。而且从有天早上在学校食堂遇到汉民学长的情况看来，他们就是这么做的。前天晚上她跟永生学长通了话。汉民学长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安静地吃自己的午饭。此前，若是她看见他这个样子肯定会认为是偷袭事件留下的后遗症。偷袭者已经被学校劝退了，没有追究刑事责任。汉民学长的职业田径选手旅程也已经胎死腹中了。那次事件造成了他右脚又一次惯性脱臼，而且再难恢复到支撑他继续走职业道路的状态。现在他的百米冲刺怕是不见得比她强了。他也从体育系转到了中文系。不过体育生转中文系，毕业后能干嘛呢？她猜不出来。从前他想给三人中的任何一个打电话没有任何顾虑。但打在食堂读出汉民学长脸上的尴尬时，她就处处小心翼翼地（贾女士差点笑出声来）。给其中一人打了电话一定马上打给另外两个。告诉他们她刚刚跟他的好朋友聊了一会，不过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或者请他帮了个小忙；她还没有决定跟谁交往。打这种报告性的电话让她窒息。但眼下又只能这么做。她虽然此前没交过男朋友，却清楚一旦选了其中一人，就意味着跟另外两人做不成朋友了。他们互相认识这点会成为三人决裂的推动力。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简直就像永生学长看透了她的处境。为她，更为他自己帮她做了决定。其实他哪有这么好心，他在电影院对她动手动脚的时候想的大概就是怎么把眼前的妞弄到手（贾女士哼了一声）。她是在难过和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复杂心情中告诉和弦跟汉民学长她的选择的。但两人看出了蹊跷，明明昨天他们在相互的监视下跟她通电话时她还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们自己仍然芳心难定。于是有了那场充满愚蠢、莽撞、愤怒的让永生头破血流翻脸。她都没敢去劝架，因为谁知道呢，听到三人打起来的时候她先是‘哦’了一声；仿佛这本就在情理之中。马上又感到针刺了一样，好像三人不是互殴而是在揍她。令所有人惊讶的是第二天永生就主动跟两位好朋友道歉和好了。他把所有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表示不想失去跟他们两人的友谊。和弦跟汉民觉得下手确实太狠了点，于是假装考虑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道歉跟和好的建议，终于接受了。这下让她觉得自己昨天的表现简直傻到家了，男人哪有她想的那么单纯莽撞。三人又一起出现在田径场上，不过现在是汉民看着他俩为进省队汗如雨下地训练。
主殿
她想，也许三人在未征求她的同意的情况下已经擅自把她当做他们深厚友谊的见证了。肯定是这样，不然他们第二天见到她的时候不会像一起去火车站接她一样把氛围弄得那么和谐、默契，仿佛他们是一支仪仗队。看来她在他们密不透风的友谊中一直居于次要地位。这让她感到释怀。她甚至想到永生对我的所作所为。就算她现在哭着向另外两人告状恐怕也只会被他们当作情侣间的小打小闹了，甚至有离间的嫌疑。恋爱果然只有开始的时候最符合期待。她觉得应该离他们三人远点。有天晚上她做噩梦，梦见他们三人一起进了省队，又进了国家队；代表中国参加了世锦赛、奥运会、亚洲杯等等国际赛事。拿到了一块又一块金牌。她和所有人一样从电视和报纸上看到这些消息，听到这些足以载入世界田径史的壮举。真为他们感到高兴。
永生注意到了她的转变。有天他终于忍不住问她是不是开始厌恶他了。她说没有。两人沉默了好久。那段时间她在西安市的一家旅游公司做实习导游，上班的第二周永生带着他的两个挚友也来公司做起了景区临时保安。她知道他只是想哄她开心。但有天下午午饭过后她还是跟他提出了分手。“为什么呀？”他大声询问。“你还是喜欢上了你们班上那个话剧协会会长？”他的声音带有威胁的味道。她近来确实跟那位会长走得很近。他介绍她加入了话剧协会。但是还不敢明目张胆地追她。当他怯生生地问她是不是永生的女朋友的时候，顿时让她反感。这时永生腰间的对讲机响了，和弦说遇到一个没票的游客，对方说什么也不肯乖乖跟他俩出去。“我们晚点再聊这事吧！你先工作”她说。他表示同意，急匆匆地跑了，像逃避鼠疫一样。
晚上六点下班后，他们没在公司食堂吃晚饭，早早地跑了。三人的电话也一律关机。她感到厌烦，觉得他们简直都没了男子气概。这次她又错了，他们不是落荒也逃，而是被上司叫去训话了。她到了学校寝室洗了澡后接到了上司的电话。“你男朋友和另外两头蠢猪今天把一名外省的游客打了。”上司在那头说。“人家反复解释票掉了，你的三大金刚好像吃了老鼠屎似的直接给人家放倒就是一顿拳脚。那么多人看着呢？”她赶紧道歉，但简直就是火上浇油。她能想象永生被她弄得心烦意乱地跑了过去，那名外省游客的所有解释传到他耳朵里好像都藏了猫腻。对方大概脾气也不好（上司刚刚说已经跟售票处核对了今天下午的出票数，只有二十七张；而且游客们才刚刚一起从大门进来，还没走散。），三言两语永生就干上了。他们铁定被开除的，上司让她善后，已经接到了十几通投诉电话。她知道弄不好自己也要走人。
“我看到他第一眼心情就感到一切都会好转。他比三人都白一点，五官立体，有点像约翰尼德普。但我们见面那天他幽默不起来。那是上午九点左右，阳光充足得简直不适合参观兵马俑，那一座座陶瓷粘土身上无不散发着历史深层冰冷的气息。而且那几天游客确实不多。我向他道歉，他眼睛作出凝视状望着我；看来昨天到现在已经听腻了。这让我有点难堪。他环视四周好像完全忘了自己就是被从这打出来的。“您在找什么吗？”我问，眼下无论他的措辞多难听我都只能笑脸相迎。“不！”他说“我也算在海边长大，每次站在海滩上的时候都喜欢这样面朝大海，顺着海平面寻找尽头；有时候远方是一团迷雾，有时候是一条蓝线。但我总会想那迷雾或蓝线其实就是落基山脉，就是墨西哥湾。在海边的人总会有类似天真的举动，相信自己能看到别人不曾看到的东西”我有点疑惑？他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我们才初次见面啊！但当我看到他那已经变得充满期待，彷佛在这西部内陆看到海的尽头般的眼神时，我就明白了。这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妄想症患者。有种文雅一点的说法叫这种人后现代理想主义者，他们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毫不理会在中国他们的最后一批同类就有不少在陕北农村的田庄里将勇气换作了枯燥繁琐的农活。作为他们的后代，再接触到这种类型的“花痴”，我竟感到如此亲切，着迷；好像父辈当年的任性（他们当年尽管对现实感到失望，来到这异域他乡、荒郊野外，终究心怀希望）又重新在我的五脏六腑冲撞。我喜欢眼前这个海边来的男生。他跟我爷爷来自同一个地方。现在他甚至让我觉得爱情并不是青春的唯一。“我们进去吧！”我说。我在前面带路，对保住实习工作这点倒不怎么在意了。早上出门前我盘算过，只要他愿意跟我重游兵马俑，应该就算大功告成了。之后让他给公司打个电话说接受歉意，不虚此行之类的；公司再一宣传，这事就算过去了。我怀着这样的欣喜与如释重负的心情正要踏进景区门口的大铁门时，却发现我的客人没有跟上来。他愣在我身后五六米的地方，好像‘存心’要让我的算计落空。“怎么了？”我跑回了他身边。“我不想进去了！”他迟疑了一下转过了身。我回过头果然发现永生跟他的两个好朋友正站在铁门里我们的右前方恶狠狠地望着这里。“他们已经被开除了。”我说，“你不用在意他们，我在这儿他们绝不敢再动手了。”这话说得真蠢，好像正中他的软肋。“我不想进去了！”他再一次说，口气不容置疑。我想马上跑过去让三人别捣乱，又怕他走掉。“好吧！”我几乎是恳求地说，“那我带你到这附近转转吧，你可千万别拒绝我啊！不然我肯定会丢掉这份工作！”“也行！”他犹豫着答应了。
我们从门口左拐（贾女士记得是左拐）走上了人行道。天气越来越热了，现在附近除了我俩和三个卖水果冷饮的小摊贩几乎没有其他行人。我认为他不会同意跟我去两公里外的商业街，很可能马上就会随便找个理由走掉。“他们三个平时没这么野蛮的。”我说。他的脸还是很阴沉，看来我的话正好加重了他的屈辱。“他们绝对不敢再跟你动手了。”“那人简直就是懦夫，不敢跟我单打独斗。”他说。我知道他指的是永生。“你不会昨天也是这么说他的吧！”我恍然大悟。他的沉默验证了我的猜测。我想这下大概猜到他被永生揍的原因了，说到底还是我造成的。“方大哥！我替他向你道歉。”我说。“妳...妳们是朋友？”他问。“是的！”我回答。“他刚刚的表现可不像要跟我道歉啊！”他说。我认为不能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了，否则马上就得转进死胡同。“看你这一身运动装的打扮，你大概是徒步旅行来的吧！”我说。“不是！我是骑自行车来的。”他说。“从海边骑过来的吗？”“你看！我也没错得太离谱！”我笑道，果然一说起他的事他的态度就缓和了许多。“我从江苏出发，一路上经过江西，湖北，再到这儿；中途差点跟几个安徽的高中生去了湖南。”他还跟我说起在湖北一个郊区加油站遇见一个男同性恋的事。那人也利用假期骑着自行到处旅行，白天差点跟他撞上。到了晚上俩人睡一个帐篷，那人就开始摸他的肩膀，他想揍他；但是忍住了。看来他平时是个外向张扬的人。只是昨天倒霉催的遇到了心情极差的永生。（贾女士又一次坏笑）后来我开始莫名其妙地跟他讲起了野人的故事。着实让他大吃一惊。有一瞬间他疑惑的眼神好像要确认我是不是自己所说的那些野人的一个逃入文明社会的孩子。我们就这么站在一座公交站旁边闲聊着，越来越高的太阳也许起了推动作用，让我的脑袋开始变得昏沉，终于从我嘴里说出了那句憋了一上午的话。“方大哥！要不我买辆自行车陪你一起去骑游吧！”天知道我其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自从他在大门口让我也像个花痴似的的时候开始，那个念头就在我心里酝酿。我记得他吃了一惊，好像又被永生三人揍了一顿一样。“这个其实不是很适合女孩子，很累很脏的。”足有两分钟后他说。“我刚刚瞎说的。”我帮忙圆场。“我等下会打电话给你的上司，说很满意你的陪伴。我有他的电话。”他说完这句就缄口不语了，像个词穷的流浪汉。过了好一会儿却突然拉住我的右手，用从耐克运动裤右边的口袋里掏出的一只中性笔写下了一行数字。“这是我的手机。”他说，“以后你要是真买了自行车可以打给我。” 这时公交车来了，他水獭般矫捷地上了车，跟昨天永生从我身边跑去揍他时一样。我站在原地看着那车子直行一阵，然后拐进主道的车流中去了.....之后我小心地慢慢合上右手的五指然后又松开，好像那些油渍洗不掉了似的。 ”
贾女士睁开眼睛醒来，感到眼睛有点酸痛，好像刚刚一直是睁着的。她从床上坐起来，大腿也有点麻；这是冥想超过两小时的常见症状。她慢慢在床上坐起来等血液重新流回两条腿的各处血管。这得花上一会儿。贾女士想，保持健康自律的生活习惯对人至关重要。因为久而久之这些习惯就会变成个人的标志。过去的标志，甚至是将来的暗示。凭借这些标志冥想过去，可以发现多少秘密啊！那些飘落在过往的树叶、云彩能让人找到“遗失大陆”的蛛丝马迹。十五分钟后，她站起身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过手机、解锁、点开拨号键、输入电话本名称、把手机贴到右脸上静静地微笑着等着。手机里传来客服的录音：“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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