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备元春省亲,贾家去江南采买了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这十二个女孩子中,给人印象最深的,除了那个蔷薇架下痴划蔷的龄官,当属被王夫人所不容的芳官了。
有一处对芳官的描写特别生动,宝玉生日,怡红院中众丫环给宝玉庆生,酒席未摆好,芳官已和宝玉划起拳来,“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一件玉色青红驼绒三色缎子拼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齐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粗辫,拖在脑后;右耳根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引得众人笑说:“他两个倒像一对双生的兄弟。”
看芳官的穿着打扮和行为举止,不像服侍的丫环,倒像半个主子,的确,自从贾府的小戏班被遣散,分到宝玉怡红院的芳官,并没有转变心态和身份,仍是个天真灿漫肆意而为的女孩。
怡红院丫环们抓子儿玩,芳官输了想耍赖,晴雯追着不放:“看你这小蹄子往哪里去,输了不叫打,宝玉不在家,看有谁来救你”,正撞着宝玉回来,宝玉果然给芳官讨饶。可以看出,芳官平时仗着宝玉,没少耍些小无赖小淘气,大座钟的坠子不就是被芳官摆弄坏的么。
怡红院人多活少,宝玉又是个心善的,管厨房的柳嫂子看到这是个好去处,想把女儿柳五儿弄进去当差,委托了芳官求宝玉,芳官只当小事一桩:“怕什么,有我呢。”那语气,好像自己管上了怡红院的人事分配。
就连吵架,芳官也是肆意而为,她要洗头,干娘让自己亲女儿先洗,剩的水才给她用,芳官哪能受这个气,直接嚷出来:“我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和干娘大吵一架,哭得泪人一般,引得袭人晴雯麝月纷纷来劝。
把茉莉粉当蔷薇硝给了贾环后,赵姨娘气不过来跑来骂了芳官一通,芳官才不怕呢,直接怼赵姨娘:“姨奶奶犯不着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句句狠话,正戳赵姨娘痛处,骂到最后,干脆“哭得挺在地上”,招来一群学戏女孩子对赵姨娘又顶又撞,赵姨娘虽惯常倒三不着两的,但这次确实被羞辱的够呛。
这是芳官在怡红院的生活,看上去快意恩仇、潇洒随性,而事实呢?
初到怡红院的芳官也许并不了解宝玉,不知宝玉是怜香惜玉伏低做小、甘愿给丫头们充奴役惯了的。芳官错判了自身的地位和重要性,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只是任人差遣的下人。在偌大的贾府中,在高高在上的贵族阶层中,如芳官这样的女孩子,不过是物件一样的存在。
即便是探春,在劝慰和芳官打骂的赵姨娘时也要说:“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玩意儿,喜欢呢,和她玩玩笑笑;不喜欢,可以不理她就是了。她不好了,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这几句话,残忍道出了芳官们在贾府的真正位置。
学戏的女孩子都是苦出身,家里光景太差,活下去都成了奢望,父母没了办法,只有女儿还值点钱,只得卖女来换取家人的温饱。从芳官被卖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已是无依无靠之人,被贾府买入后,她有了名分上的干娘。而这所谓的干娘,不过视芳官为赚钱的工具,克扣她的月钱,又不履行义务。二人感情自然不好,怨气与不满日积月累,终于在洗头这件小事上爆发,彻底撕破脸。
正因为没有体会过爱,所以当芳官走进象牙塔一般的怡红院,当有大丫环教训她的干娘,当有宝玉护着她,她终于能够自由去呼吸。宝玉生日那天,她就说“我在家时,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学这劳什子,他们说怕坏嗓子,这几年也没闻见酒。趁今日,我可是要开斋了,不许叫人管着我。”她的恣意而为,似乎是想将这么年压抑的天性、丢失的快乐全部重拾回来。
而悲哀的是,即便怡红院再花红柳绿,再清净安宁,那也不是世界的全部,这份美好仿佛她唱戏台子的背景,美则美矣,戏一落幕,便会收起,取而代之的是真实世界的龌龊尴尬。
芳官最后选择了去水月庵,这不是她尘缘已断,而是从未有过爱和亲情的女孩,误以为自己不需要这些。芳官以为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也许那一瞬间她有掌握命运的错觉,其实,她的命运永远被看不见的手扯着看不见的线操控着,一如皮影戏中的玩偶,永远走不出那个范围。
红楼梦的可怕之处在于,很多事似乎是一个圆,许多人的命运中隐隐有他人的影子。水月庵的老尼想收芳官时,心里想的是“拐两个女孩子做活使唤”,这像不像之前智能儿的遭际?可以想象,入了水月庵的芳官,境遇不会比智能儿强多少,不过从一个牢坑入了另一个牢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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