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也悠悠,曲也忧忧,不问闲愁
(一)
在理智被寒冷吞噬之前,透过将熄的火堆扭曲了空气,他竟似看到了一个人影。
(二)
闹市的街头,老人正在打理自己的木箱。箱子不大,打开以后却长三尺有余。从箱底的抽屉里拿出红布装饰上,俨然是一个缩小的戏台。老人又拿出一个红绸缎包裹,小心翼翼地打开,双手捧起一尊木制的人偶。上品的细蚕丝系住了人偶的手脚,另一端缠在一根三寸长短的小木片上——这便是老人的绝活,牵丝戏。以傀入戏,以戏和曲。随着围观人群越来越多,只见老人手持银铃轻摇三声,唱曰:
君不见 一池春水湯湯 归期未至 容颜易老 江湖百川心中藏 何曾负 少年郎
笔落无字书两行 无风自乱 诚恐明王 梦里尘世如妄 奈何深涧无人淌 可叹山河无恙
曲毕,又是铃响三声。老人微微收敛了仪容,转而摆出卑微且讨好的微笑,向周围看客拱手道:“各位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咯!”于是看客中身着锦缎的贵人便慷慨解囊,匹夫布衣也都拍手称好。
待人群渐渐散去,老人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将衣摆拍了一拍,便席地而坐,开始清点今天的收入。很快,老人的眼光落到了旁边的一个孩子身上——那孩子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透过上衣的破洞能看到瘦骨嶙峋的身子。他竟已在那站了许久,眼睛却盯着戏台上的人偶,眼里闪烁着的似是兴奋与痴迷。老人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他这才注意到老人的目光,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低下头就想转身跑,但想了想,还是走到了老人身边。老人看着他瘦弱的身子,摇了摇头,从几枚铜板里数出一枚,走到隔壁的小吃摊买了一个馒头,掰了一半递给了他。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老人叹了口气,想了想,将剩下半个馒头也丢给了他。过了好半天,他才咽下最后一块馒头,险些噎着。吃完后,他转头看向老人,目光中仍带着些许胆怯。
老人也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老人竟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老人问他,吃饱了吗?他愣了愣,随后轻轻点了点头。老人又问,你的父母呢?他摇摇头,随后低下头不吭声了。老人问他想不想跟自己学戏,就像刚刚台上唱的一样。这是老人第二次在孩子的眼里看到了光。
后来,老人每次再出戏台时,现场总能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
(三)
师父的收入来源并不固定,多的时候甚至能给我开点小荤,少的时候也曾一个馒头掰成好几天吃。但哪怕是自己吃不上饭,他也有两个绝不能委屈的“人”。
第一个便是我。从师父收我为徒那天起,我便再没有饿过肚子。师父总会跟我说他年纪大了,吃不了许多东西,而我正是长身体的年龄。有时候他会自己饿上三五天,却把完整的白面馒头塞到我的口袋里,一如当年他收养我的那天一样。他总是试图让我认为摆戏台的收入不薄,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渐渐明白了一台戏,一枚铜钱,一个馒头的价值。我对师父说我还不饿。我看到他诧异的神情转为欣慰,继而马上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吃饭。他只说了短短两个字。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
第二个“人”,是箱子里用红绸缎包裹着的人偶。人偶虽仅约莫尺许,但听师父说是用上好的木料制作的,兴许是他们为数不多的行李中最为贵重的一件。每次戏毕,师父都会小心翼翼地将人偶身上鲜红的戏服取下,然后拿出一小瓶桐油,倒在白布上细细擦拭人偶的每一寸肌肤。时间长了以后,那黄棕色木料竟呈现出漂亮的古铜色。人偶的戏服似乎是师父当年去坊里裁了绸缎,又买来针线,自己缝起来的。那一小块包裹人偶的绸缎便是当年剩下来的边角料。然而开销最多的却是人偶的戏妆。师父竟去天香阁买来上好的水粉胭脂,用墨笔蘸上,亲手为人偶画上红妆。师父的手法很好,妆毕,原本呆板的人偶似乎真的多了几分活灵活现。
有一段时间,我并不能理解师父花这么多时间和金钱在一尊人偶上,哪怕作为我们吃饭的工具,用上好的胭脂水粉也未免太过奢侈。有一次,师父也跟我解释过,但我并没有听懂。
师父说:“她是有名字的。等有一天她能够在你的手指下翩然起舞时,我会告诉你她的名字。”
(四)
师父最终还是没能告诉他人偶的名字。
三尺红台上,悠扬的曲掉戛然而止,随后我看到他大口大口地吐血,却拼命地将人偶护到怀里。
师父走了,走得很突然,却并不完全意外。兵荒马乱之年,人能活着本已不易,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他问铁匠借了一把铁锹,把师父的遗骸用草席卷起,背到了城外的青草地安葬了。
当他终于继承了师父的衣钵,开始开台唱戏。桐油保养,脂粉红妆,甚至戏腔曲调,师父早已经在过去的十余年里悉数传授给他。现在的他也能化出惟妙惟肖的红妆,唱出世间百态的曲调了。
但他忽然意识到师父并没有教他如何操控台上的人偶。
正当他感到迷茫时,却发现手中的人偶自然地在台上起舞,似乎他生来就会操控人偶一般。也许是自己在平日里早已耳濡目染,这才能如此轻松上手吧?他这么想。
师父去世后没几年,山河终于安定了下来,而他的戏台也意外走红。他顿时成为了达官贵人们的座上宾,而他也终于过上了不再为柴米油盐和胭脂水粉发愁的日子了。
台下的年轻人手指翻飞,台上的戏子翩然起舞,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他也应权贵邀请带着人偶走遍了大江南北,昔日的少年也长出了斑白的鬓发。他依旧唱戏,只是年龄越大,便愈加郁结。
人偶是有名字的,当有一天她能在你手下翩然起舞时,我会告诉你她的名字。在给她擦拭桐油时,他总会想起师父当年的话。
多年前的遗憾,以及他所在意的——她的名字
(五)
昆仑山有神木,取神木之根入药,可活死人。
在云游时,他偶然听到说书人谈起昆仑木。
看着眼前的老者卑微且讨好的微笑时,他不禁心里为之一振,随后从怀里摸出两锭碎银丢给说书人。对方接过钱,意外欣喜地收入怀中,于是又搬出了几个压箱底的故事,无非是某皇某帝,或是状元进士痛失爱妻,以昆仑木根加无根水炼制七天七夜制成药丸,曰神木心,乃活死人,肉白骨。最后一个故事是南国皇帝的公主远嫁草原后意外殒命,天子悲痛之下取金丝楠木雕成木像,以神木心放入其口,一夜之后木刻竟化为血肉,死物蜕变成公主。
临走时,老者有些犹豫地提醒他,江湖传闻而已,切不能当真。
(六)
当人们再见到他时,他已经不再唱戏了。于是理所当然的,他渐渐被权贵所冷落。不过他并不在意,之前攒下来的银两已经足够自己的棺材本了。想到这,他又想起了当年草席裹尸的师父,不禁轻轻叹了口气。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只不过时过境迁,昔日的红角如今也没人在意了。
他死的前一个晚上,有小孩路过他的破屋子,隐约听到他的笑声。暖矣,孤矣!他笑着。
暖矣,孤矣!
(七)
突如其来的大雪封了整座昆仑山。
他蜷缩在山腰上的山洞里,抱着人偶瑟瑟发抖。这么多年过去,他竟下意识把人偶当成自己的家人一般。今生今世,最大的遗憾也许就是不知道你的名字了罢。他一手抚摸着人偶,无奈地笑了。
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身外之物。贵重的银票被随意当成引火物,漂亮的绸缎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烧了,都烧了,只剩下了当初师父留下来的破木箱子,还有箱子里的人偶。
他咬咬牙,把陪伴自己多年的木箱戏台也推到火堆里。火焰瞬间将木箱吞噬,膨涨了些许。等木箱烧完后,那红绸也难以幸免。到最后,他的手中只剩下了那尊人偶。
他看了看山洞外呼啸的山风和凄厉的雪,有些认命地笑了。他将人偶放入怀中,蜷缩着躺下了。
也罢,此生遇到师父已是莫大的幸运,只是从此以后,那牵丝戏怕是要失传了。
眼皮越来越沉重。在理智被寒冷吞噬之前,透过将熄的火焰,他竟看到了一个人影。
手指上传来熟悉的触感,紧接着是脸。他努力地撑开双眼,看到的竟是熟悉的鲜红戏服,那件日夜陪伴他数十载的红绸缎。嘴唇上传来冷冰冰的触感,鼻子却能嗅到浓烈的异香。那是京城天香阁的胭脂独有的香味。
再一次睁开眼时,他看到人偶正对自己做了一个长揖,正如每次曲终之后的谢幕那样。刹那间,火光亮了起来,那光亮甚至连太阳与之相比都有些黯然失色。火光的颜色也变了,从平常的橘红色变成了亮眼的鲜红,嫁衣一般鲜红。
只是他都看不到了。
(尾声)
很多年后,昆仑山脚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先祖里有一木匠似是得了鲁班书真传,雕刻成品中更似有真灵存在。在战乱开始前,似乎他雕刻的最后一件作品是一尊身长尺许的女子木刻,关节运转自如,栩栩如生。
而牵丝戏并没有就此绝迹。也许不会有人很多年前的一次表演中,一个孩子看着戏台上起舞的红衣,眼睛里掩饰不住的狂热与痴迷。只是后来,开台唱牵丝戏似乎多了一条心照不宣的规则,那便是绝不用鲜红色的布料裁成戏服。有人说,鲜红是嫁衣的颜色。也有人说,人偶有人形,久之则通灵。二者说法一联系,不禁有些暧昧的味道在里面。只不过这种想法听起来,多少有些荒唐。
文/北兮子
2022.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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