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赵可可的时候,我二十五六岁,单位里已混了几年。而赵可可学校刚毕业,我们成了同事。他,怎么说呢,聪明,有想法,但外形长得虚,个子小,黑,五官的比例还排得特别紧,反正第一眼看过去就是拧巴,说不清的乡土气,现在网络词中那个"囧"字,用在他当时的状态有点合适。
办公室的同事私下以他的容貌取乐,但我和他聊得来,时间长了,倒也看习惯了。他在单位有点孤单,比如他和同事间的关系处得很沉默,没有工作原因可以一天不交谈。他办公桌抽屉里总压着一本英文单词书,空了就翻翻,这种明面上的积极感让一些混日子的同事感到压力。别人在聊,他也不插话或者说也插不上合适的话,长期着也就和同事的关系越来越冷。但那段时间我俩处成了单位的好朋友,赵可可喜欢和我聊,只要我俩在一起,随便什么幼稚的话聊起来也觉得可乐。其实我也能感受到同事的诧异,毕竟我那时刚结婚,家人看着还有点派头,我如是端着的,大不了人家嘴角一撇,来一句"得势"倒也随它去。但和赵可可成了好朋友,这让大家很看不懂:啥眼力?
唉,谁让我俩年龄相近又是投缘呢。我们可以一起分享他喜欢的女同学的照片,偶尔和同学小餐他也邀我一起参加,当然医务室退休后在食堂帮忙的刘医生是特别看不惯他的那个漂亮女同学"不和他谈恋爱,还时常来榨他,傻!"。但他无所谓,喜欢嘛!
赵可可的家境不算好,来自外地某贫困的农村,但他口袋里总揣着票子,让我觉得他过得挺扎实。一次我下班后准备去买东西,发现没带钱向他挪,过后居然将借钱一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某天他来试探"那天买到东西了吗?""买了""喜欢吗?"喜欢......"发现各种暗示我都听不明白,最后,不得不来直接的"那钱怎么说,要还了吗?"我这才恍然,然后俩人一起乐,我笑他说话挠弯子,他笑我马大哈。但这事也就他,落在其它同事身上,我会记得门儿清,所以也不存在那些后遗症。和赵可可在一起,我不会特意分清一些东西,平常隐藏的弱智会肆意的漫,而我又可以心很安,可能那就是交情。
当然在他不经意的流露中也领会过他的要强。一次午间去探探他的宿舍,有点惊呆。一只哪里捡来的旧柜子置在某个角落,四只角撑起来的木板子当床,冬天居然只有一条旧的棉花被,一半用来垫,一半用来盖,那床景只有电视剧里见到过。当时突然知道赵可可是真得俭又穷(单位配西装衬衫,平常穿衣是看不出来的)。他真能省啊,怪不得我月月工资花不够,他每月都可存出大部分来。我一下子看得心酸眼红,要把家里的新被子送给他,他则红着脸,死活不肯,最后发现他居然是有点生气"坚决不要"。那时,我突然明白他心里藏着他的骄傲。
后来我想说得是,我们的友谊掰了。起因他写了一张五年规划的纸条压在他办公桌的抽屉里作自我激励(现在想来也是幼稚),意思"三年内做部门副经理,五年内做到正职",然后,一次被部门女经理无意间发现,经理是那种四十多岁,大喇叭类型。后面的情况是,整个办公区像炸了锅。"那么其貌不扬,被人忽略的异乡人,居然藏着抢占别人职位的野心",同事们开始彻底厌恶他。
我当时还不会换位思考,不知道内心被别人赤裸裸的揭开,是血淋淋的痛,不知道志向被嘲笑是多么屈辱。我记得我像傻子一样的去质疑他。然后……,他应该是受够了别人对他的冷暴力,他变得像一头狂怒的狮子和我歇斯底里的争吵起来。他说,其实他讨厌办公室里所有的人,一群妇人之仁。
然后,那段时间他更加沉默,办公室里唯一的一盏友谊灯也灭了。几个月后,他选择了跳槽。
离开那天,他走得悄无声息,办公室并未因他的离去而变得孤单,大家在一起谈论着早餐包,各种营养大法。我记得他离开的日子,但并没看到他离开的身影,也没有告别过程。
他离开后,我开始反思,当时为何会在他无助的时候那样待他。其实我是故意的。是无意识间的故意和残忍。我看到了自己的软弱和虚荣的一面。我享受了友谊,但我需要经常应对诧异的目光,又摆出无所谓的态度,其实我心里是介意的。我不喜欢那种奇怪的眼神,那是一种捕捉,比如我和赵可可走近,一定有着某种相同的气息,赵可可的小纸条,他充满欲望的样子让我觉得不真实,我害怕和赵可可一样被那种射杀过来的眼神撕裂到肢离破碎。另外他的乡音和容貌让我觉得不体面,但除此之外我找不出他其它影响友谊的缺点,或者说我找不到远离他的借口。但那张纸条,却成了我借口的突破口,我能摆出道德者的模样,对他说"你深藏野心,你城府太深,你太不单纯"。然后心里给自己一个安慰"需要给这样的友谊予了结"。但其实这样的藉口,是多么滑稽可笑,虚弱无力。
赵可可的工作能力很强,思维缜密,他怯怯的外表和他的内在力不成正比。他不合群,又时不时爆发出的小野心让别人感到压力,但赵可可虚弱的外形又给大家带来了优越感,并且希望这种优越感一直存在下去,那么,内在力就是大家害怕的因素,志向就是内在力的一棵新芽,趁破土刚出,赶快去踩平它。我可怜又可悲,我因为自己的软弱,我催毁了那份友谊,留给赵可可一片薄凉。
过后,我的良心受谴,心灵负重加倍买单。
我相信某种轮回。
十年后,我早已离开了原来的单位,经营着自己的生意。一天,单位的实习生(大四的学生)打电话过来,来了一位客人,很特别,想认识我,第二天他还会来,想把手抄的佛经送给我。虽然经营店铺面对人群形形色色,但这样方式的还是特别。距离第二天的二十几个小时内,可能我有十多分钟是留给那位陌生人的。我想像他儒雅,文气,读书者的模样,唯独没想到第二天见到他是另一种印象。瘦弱,五官的距离有点拧,猛一看突然想起以前的同事赵可可。只是他的眼神比同事要虚弱很多,有点飘,人又有几份仙气。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我突然有种被救赎的想法,我想那是老天来化我的,我把那一二个小时留给了这位陌生人,我读着他佛经上工整的毛笔字,心怀真诚,这佛经该是赵可可以某种灵魂密码托他来送我的。陌生人留了我的电话。然后整整七八年时间,每逢过年,我会收到对方的一封短信祝福,除此之外,我们并无任何交集。
直到某一天,有了微信,有了群,我把这位疏离的信佛的陌生人拉进了某个群,他开始和我很多熟人走近,有些成了朋友。当然也有朋友诧异,我怎会交往那样一位性格有点半仙半癫的人,我明白,那是我没忘记赵可可。赵可可刚毅,他柔软;赵可可有明确的人生规划,他还在飘忽不定。在赵可可最无助的时候,我选择了离开;在他云雾未化时,我想助他一臂之力。他是来度我的。
但也唯独,我和他之间,在陌生到熟悉,到内心走向友谊的那座桥,我设了一道屏障。那座拱形桥,我想,是我一直留给赵可可的,某一天我和可可从桥的两边共同跨上那座友谊桥时,我和陌生人之间的那道屏障也可以撤了。
在友谊桥边,我等赵可可,已经等了二十多年,我还会一直等下去。
赵可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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