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活不过二十岁了。
那么，她的人生，岂非只剩下五年，不足两千个日夜？
不知为何，我竟不愿接受这个事实，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第一次希望如此迫切地能又一张嘴，把我见到的一切都告诉主人，也告诉小主人，我想届时她们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吧。
我可怜的主人，可怜的小主人，其实你们需要的，不就是一句能戳破纱窗的话？
然而我终究是开不了口的。时间如的细砂从指间划过，除却早朝，小主人每日都将自己关在房中，抄着一张又一张的佛经。小主人的字很漂亮清逸隽秀，又不同一般女子，她落笔刚健有力，字字力透纸背。
千篇一律的经文，我渐渐看得厌烦，于我来说，青灯古佛的超世远不如世俗红尘里的沉沦。而有一日，我却在那堆满宣纸的书案上看到了一张红色的信笺，在这黑白纸字中格外显眼。上面题着一首小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是李义山的《夜雨寄北》，看向落款：林禹臣。陌生的名字，但绝对是男子无疑。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抓到了没有认真听讲的学生的老夫子，竟生出一丝的得意来。
原来，小主人也并非无关风月。
西凉的使臣进京与大周签订休战条约，在主人之前的指挥下，西凉元气大伤，又被西北军乘胜追击，已无还手之力，只能求和。战局形势十分明晰，议和书签的也很顺利。使臣离京之日，小主人作为大周的公主得到了出宫的正当机会，然而当她回到永寂宫中，我在她脸上却看到了明显的失落与黯然，甚至，还有一丝惶恐，她，在害怕什么？
七月流火，永寂宫终于摆脱了骄阳烈日的烘烤，两个多月的炎炎夏日，主人和小主人的关系似乎也因着天气的灼热而有所升温，小主人对主人的称呼，也由“陛下”变成了“母亲”，虽然仍是无太多温情在内。
“母亲，今日事七夕。”小主人清脆的声音在紫宸殿内回响。
“想让朕陪你出去？”主人放下御笔，揉了揉微微酸痛的鬓角，看向眼前的少女，眸中波光流转，尽是无限温情。
“这……儿已经约了朋友，七夕，您去……不太合适。您准我出宫可好？”我第一次听得小主人说话如此吞吞吐吐，连玉瓷般的面容都隐隐泛起了红光。主人的唇角弯起一丝不已察觉的弧度，语气轻快：“你们年轻人的事，朕也懒得掺和，不过多带些护卫，别玩的太晚，早点回家，朕等着你。”
“早点回家……等着你……”，如同叮嘱一个贪玩的孩子，我看到小主人的手不自主地握了握，手指紧紧抓着衣袖，微微颤抖，露出了我见过的她最美的笑容，声音也击破了那冰冷的屏障：“明白了，谢谢您。”
我看着小主人的身影消失在殿外的宫道里，一同注目的，还有我的主人景湮。而我和主人都不知道，小主人这一去竟未归来，连同她带出的护卫，都如石沉大海，不见踪迹。
主人派出了她的所有暗卫出宫寻人，而小主人却如人间蒸发般杳无音信。我看着主人颓败地坐在昭纯殿的书案前，不过几日，她瘦了不少，眼下是一片乌青，眼中泛着缕缕血丝。主人手里紧紧抓着一张白纸，是稼轩的破阵子，她的目光锁定在最后一句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正是小主人的笔迹。
我看着主人的眉头渐渐簇起，眼中现起愠怒之色，抓着纸的手收的更紧，力道之大，竟将纸片化为了齑粉。松开手，碎纸屑纷纷扬扬落到地面上，她又恢复了惯常的神色，依然是宣政殿上雷厉风行的帝王，冰冷的声音在殿中想起：“陆离，拟旨给景和。”
小主人果真去了西南，三个月后，大军班师回朝，一同归来的，还有小主人那纤瘦的身影。
她说服了邱迟，邱迟饮剑，余众归降。大军未再损兵车就平定了西南，明光殿前，帝王摆酒，为归来的将士接风洗尘，庆功封爵。
主人的目光一直落在座下首位的少女身上，我也看向小主人，三月不见，她又瘦了很多，脸色也更加苍白，几乎不见血色。宴上金樽清酒，玉盘珍馐，而一向嗜酒之人今日却滴酒未沾。
二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都心照不宣地又移向别处。酒过三巡，我看到主人离开了席位，龙辇驶向承烨殿，跟在她身后的，是徒步而行的小主人。
茶碗在地上被摔的粉碎，主人再也压制不住平淡的神情，怒不可遏地看着面前的少女：“一个邱梓珵，就值得你以身犯险千里迢迢跑去西南？”
小主人跪在地上，静静受着主人的雷霆暴雨，只回了两个字：“值得。”
“你知不知道西南是什么地方，不说邱迟会杀了你，就说那瘴疬之地，多少人死在那儿，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陛下，大周的将士能去，安然为何不能去？而且臣既然走出了这一步，就有信心说服他。西南归服，江山一统，您不该高兴才是吗？”
我看到主人的脸色在瞬间变得灰白，胸口剧烈地起伏，一字一顿：“沐安然，在你心里就是这么想朕的？在你眼里，朕眼中只有江山！”
小主人听到这话，却是笑了，笑得一脸冰霜：“难道不是吗，陛下，您的母家一百余人您说弃就弃了，您留着我，不就是想用我与阿珵的关系平西南吗？不然，您还会留着我这个孽种吗？”
“你……”主人指着地上的少女声音颤抖，竟一时说不出话来，瞥见墙上挂着的马鞭，几步走过去取下就甩向地上的人。“你是孽种，那朕是什么！沐安然，朕告诉你，你是我景湮的女儿，朕以为你够聪明，却还相信了慕容修的鬼话。再让朕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朕打断你的腿！”
主人的突然发难让小主人措不及防，向前扑去，低呼出声。孟冬时节，天气并不是特别冷，可小主人已裹上了狐裘，但在这狠厉的鞭子下，仍显得单薄。可主人却觉得这外衣碍事，一把扯下她身上的大氅，鞭子如疾风骤雨袭向地上之人，血点如散落的梅花花瓣在小主人雪白的中衣上散开。
我看到小主人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在第十一鞭落下之前，我终于听到了她低沉的哀呼：“母亲……息怒，儿知错了……”
我听到鞭子落地的声音，沉闷，如同磐石压在我的胸口，当然也砸在主人的心上。
我再也没有听小主人说过忤逆甚至只是违抗的的话，她就像一只温顺的羔羊，在自己的草地上无声无息地啃食着属于自己的嫩草。可她看主人的眼神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少了丝冷默，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三年时光匆匆而过，在主人的治理之下，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国库也充实了起来。主人下旨修葺了明光殿，昔日的辉煌重现，让我欢欣了好些时日，我终于又见到了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景象。
然而主人的喜悦并未因蒸蒸日上的国运而持续。边地塘报传来，邺城谋反，为首的是邺城的按察使林禹臣。
小主人已是二九佳龄，愈发修长的身形趁得她身量愈发得清瘦。当邺城的塘报呈到帝都宣政殿中帝王的御案上时，我明显看到小主人的身子猛然剧烈地晃动，竟倒在了金殿之上。
我看着小主人跪在殿中央，直直地看着高座上的主人，脸色苍白如纸，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陛下，儿臣请命随军，诛剿叛贼。”
我没想到的是，主人竟然答应了。和小主人同去的，是她曾救过的邱梓珵，大军的参军校尉。
等待的时间是最难熬的，三百多个日夜，我看着主人在批奏折时兀自发愣；在进膳时神游天外，食不知味；在中秋佳节对月独酌，黯然神伤。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一年的时间，竟如此漫长，却也如此快，小主人已去了一年了。
正月底，初春时节，又是一年春草绿，绝色烟柳满皇都。
叛臣的头颅被装在木匣中呈到了帝王面前，却唯独少了贼首林禹臣，兵士禀告称公主殿下下令留了全尸将他厚葬，皇帝也不再追究。然而我突然意识到至今还没有看到那个清瘦的身影，一种不好的预感窜入我的脑中，可她才十九，我对自己说。
主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目光投向阶下的邱梓珵，可却得到了骇人的答复：
“陛下，殿下她……在行军途中，旧病复发，药石罔极……薨了。臣等，臣等遵照她的吩咐将她的遗体火化，这是殿下的……骨灰。”
说着，命人将一个玉盒呈与帝王，夹带着一封书信。陆离捧着玉盒的手在微微颤抖。我看到主人僵坐在龙椅上，脸上布满了阴霾，伸出手想要拆开信封，可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险些将信封撕烂，终于取出了里面的信纸，碎花信笺上只有一首诗：
修短有数兮，不足较也。
生而如梦兮，死者觉也。
先吾亲而归兮，惭予之失孝也。
心凄凄而不能已兮，是则可悼也。
“她有什么旧疾，朕怎么从没听她说过？”主人的声音晦暗而喑哑，完全没了平日里的自信与傲气。
对于帝王的发问，邱梓珵显然没做什么准备，但还是及时回话：“军医说殿下这是剧毒入骨所致，殿下幼年应该中过什么剧毒，后来虽然解了，可毒素已侵入她的骨髓，会……会折寿早夭。”
闻及“早夭”二字，我看到主人握着信封的手猛然一松，无力地捶在案上，信封从指尖滑落，掉在地上，主人也似未瞧见，只是轻轻吩咐了一句：“退下吧”
众人离去，殿内一时空寂无声。忽然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到我的脸上，咸咸的，不是血，是泪。有多少年没尝过这泪水的滋味了。而我此刻，竟宁愿它能不落下来。
主人一夜之间两鬓斑白，每日我都能看到她坐在昭纯殿内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江山一统，四海平定，可宫中也只剩下主人一人。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永寂宫，终于如这个名字一般，寂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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