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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永寂 永寂篇(二)

山河永寂 永寂篇(二)

作者: 梨孟之 | 来源:发表于2019-05-16 00:43 被阅读0次

    我睡不着了,也不想再睡了。过了这么久,也该是时候再看看这宫里的人了。不知道现在的天,是否还姓慕容呢?

    主人的子孙真的很会守天下。至今的中州仍是大陈的国土,我如今的主人,叫慕容达。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刚刚登上皇位。许久不察世事,我也开始听起了宫人的闲言碎语,从他们间断点对话中,我得知了一个令我吃惊不已的消息:沐家倒了。

    曾经权倾朝野如日中天的沐家,倒了!

    我一时竟有些怀疑自己的感官,莫不是睡得久了,听力都衰退了?沐家掌控者大陈所有的兵权,慕容与沐氏如异性兄弟,沐家怎么会垮?

    然而,多年看戏的经验让我很快又接受了这个事实。树大招风,他沐家独掌兵权,相当于是把整个大陈都掌控在自己手中,有哪个皇帝能容忍自己的头上悬着一把刀呢?

    我想知道的更详细些,尤其是沐家如何被灭门的,手握重兵,难不成是束手就擒?但这些宫闱密事历来都会被皇帝封口,也只是偶尔有些胆子大的宫人,也不过是私下无人时对着自己的兄弟唠叨几句罢了。沐家何时垮台,我就不得而知了。毕竟历史是没有真相的,除非如我一般能亲眼目睹,可惜我睡着了。

    不过至少也要有几十年了吧,因为但凡还能对此事说上几句的人都已至暮年,年轻的小宦官们大多都在谈论另一件事,大臣如今的静岚王,当今圣上,也就是我如今的主人慕容达的亲哥哥,薨了。

    传闻都是五花八门的,但是这位靖岚王的死因,说法就千奇百怪,有的说是被刺客所杀,有的说是中毒身亡,还有的人说是相思成疾,病逝的……也真是奇葩。这靖岚王是何许人,我并不清楚,一个不知低了我多少辈儿的人,还只是个王爷,一个已经死去的王爷,我没什么兴致去了解他。不过每日听洒扫地宫人和上朝的百官东拉西扯,我也多少知道了一些关于他的轶闻。

    最靖岚王慕容止是先帝的嫡长子,饱读诗书而且弓马娴熟,甚得先帝宠爱。而且他还生得一副好皮囊,容貌周正,端的是大陈一等一的美男子。不过外间传闻这皇长子是个兵痴,对政事毫无兴趣,只喜欢往兵营里钻。加冠之后就请命去了西北,镇守边关,抵御西戎,这一呆就是数年,直到他父皇顺昭帝驾崩才回京吊孝。可不曾想西凉竟趁国丧之际举兵东侵。慕容止热孝在身,就披挂上阵,一杆穿云枪穿云裂石,敌人闻风丧胆,多久就大败西凉。

    凯旋班师,本是可喜可贺之事,可谁知回京之路却成了慕容止的黄泉路。大军行至邺城,西凉刺客暗中行刺,慕容止不曾防备,竟遇刺身亡。可怜一代名将,一朝英王,竟如此陨落。听到这里,我也唏嘘不已,不过世事无常,风云变幻,纵然是高贵如亲王帝君,也难逃命数。

    本以为到此故事就该结束了,而接下来听到的话,更让我吃惊。原来这靖岚王有一孀妻,是河阳景家的大小姐——景湮。这人真不愧是结发夫妻,景湮虽是女子,却自幼喜欢习武,谋略胆识都不输男儿。你曾随慕容止征战沙场,三尺青锋令不少羌人胆寒。得知丈夫,身亡的消息后,竟主动上书,请求皇帝准其代夫继守边疆。

    女子为将,亘古未有,而皇帝竟然准奏了。我对这个主人又多了一丝好奇,敢打破旧制古法,任女子为将,倒也算得上是一个开明之君吧。不过我却对这个主人无太多好感,谁知他那和善的面皮下是否藏着恶鬼,而且他从不提修缮明光殿一事,也让我颇为恼火。帝都的门面,他都能不要?

    于是我第一次在宣政殿看到女人站在堂中,这必定是景湮无疑了,我想。作为早朝集会之地,宣政殿虽不明光殿那般宏大,却也气势逼人,构造精良。我看到高坐于龙椅上的主人用他那鹰隼一般的眼睛打量着阶下一身戎装的女子。

    我的目光也随着过去,的确是个美人。不同于我在后宫中见到的千篇一律的浓妆艳抹,广袖绫罗,景湮显然只是略施粉黛,白皙的面容丝毫看不出铅华雕饰的痕迹。五官精致,神色静而带冷,配送她这一身白甲,真应了那句“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

    然而微微蹙起的眉心却暴露了她的情绪。我也算是阅人无数,只一瞬便看出了眼中极力掩饰的东西,是不安,还有……担忧,她在担忧什么呢?

    朝政之事,我一向无心去聆听。唇枪舌战,和后宫中的妇人有何区别。尔虞我诈,最是无趣。于是我断然转移了视线。

    兜兜转转,我一时不知自己该看向哪里,听向哪里。百年光阴荏苒,也许我是真的做到了沉寂,这宫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的生死荣辱,悲欢离合都不能再使我心动,哦,不,应该是触动,我又忘了我是没有心的。时间啊,真是一味奇药,再多的不甘不平,再多的苦痛烦恼,经过他的手,最终都会渐渐消散。而我,亦如是。

    “呜……娘亲,我要娘亲……你们都是坏人……呜呜……”

    一声响亮的啼哭传入我的耳中,我的思绪戛然而止。是谁在这深宫高墙里放声嚎哭呢?难道不知道,在这红墙黄瓦之中,最不缺的就是眼泪?我不由哂笑,然而有很快浇灭了这个念头。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泪水也是一种武器,虽然它瞬息即晞,只要用对了时间和地方。

    仔细听这声音,像个孩子,应该还是个奶娃娃吧。呵,我有多少年没有听过婴孩的哭声了呢?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孩子也是稀罕物了呢。

    顺着那渐弱的哭声,我将目光锁定在昭纯殿。果然,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个尚不及两尺高的女娃娃,粉雕玉啄的小人儿,已经止住了哭泣,可仍在小声呜咽,肩膀不停地上下抖动,双眼通红,里面盈满了泪花,活似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呆呆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一旁两个老嬷嬷均是满面愁容,手里拿着糕点和小玩意儿,说尽好话:“小殿下,奴婢求您了,别再哭了,万一陛下知道了,奴婢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看到这一幕,我不由好笑,这话同一个两岁的稚子说,与对牛弹琴又有何异?这两个蠢奴才就算是死了,怕到了阴间也只能做个糊涂鬼。不过这小家伙一个劲儿地喊娘,莫不是哪个宫里失了母妃的小公主?正当我疑惑之际,忽听得门外传来一声低喝:“你们是怎么照看公主的!”

    声音不大,可二人闻声都立刻跪了下去,目光移向来人,原来是皇后,祁舒容,这后宫如今名义上的女主人。

    如果说景湮的美是一道冰流,那么这位皇后就是一眼温泉,多了分女性应有的柔顺和为人母者的祥和,贤妻良母,大概就是如此。

    我看到她走到小孩儿面前,弯腰将犹在抽噎的小人儿抱起,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拍着孩子瘦小的脊背,温言哄慰:“安然乖,阿娘抱抱,不哭了……”踱至门外,对两个老嬷嬷吩咐道:“公主本宫就带走了,安然太小,先由本宫扶养,陛下那里本宫自会交代。毕竟本宫现在也是她母亲。”

    原来这个小娃娃就是慕容安。近日常听宫人提起主人将靖岚王的遗女过继,赐名慕容安,小字安然。至于理由吗,作为小孩儿目前唯一亲人的景湮要去西北带兵,带着个小娃娃去定是不行的,帮着大哥扶养自己的小侄女,主人这个做弟弟的就义不容辞了。

    小孩子,有奶就是娘,哭上几天就习惯了,皇帝当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我看着小孩儿伏在皇后的肩头,眼神迷离,却安生了不少。是累了?还是知道哭也无用?我更相信前者。

    主人的盘算,无疑是司马昭之心。说是照顾,又何尝不是挟持?平白得了一员猛将,而且将她的把柄牢牢攥在手里,无后顾之忧,又博了仁君的名头,果真一箭双雕的好计谋。果然,这深宫里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有些东西是永远不变的。

    我并未再睡去,虽然不得不继续面对角落里的肮脏,可我不愿再闭上眼睛了。也许是因为睡得太久了,没有困意了吧,但我知道自己是不想错过一些东西,错过什么呢?

    这四年中,我的目光多半在那个小娃娃身上,我看着她由日夜哭闹到后来的安稳沉静,也没再听她叫过娘亲,只知道她每日心心念念的是她的阿娘。终归只是个孩子啊,还什么都不懂,我不由失笑。

    可孩子真的什么都不懂吗?可一张被染了墨渍的白纸往往比一张灰色的纸更肮脏。

    我看到宫人在这个小主子面前露出的不屑的眼神,听着他们在背后的闲言碎语:“什么劳什子公主,一没爹没娘的小丫头,娘娘也真是的,犯得着为她如此费心?”在这层层叠叠的宫闱之中,一个毫无倚仗的质子,谁会瞧得上眼呢?

    于是我亲眼目睹在最靠近北门的落英山的夕影殿里,一群龆龀弱龄的孩子围着一个瘦弱的女孩一阵拳打脚踢。

    “慕容安,你不就会写个酸诗吗,有什么好得意的!有种你就还手啊!”

    “她根本就没种,她就是父皇捡回来的野杂种,哈哈哈……”

    “对,她就是没人要的狗崽子,没人要……”

    “…………”

    如此刻毒的话语,竟出自这些弱齿孩童口中,纵容是见惯了世间炎凉的我,此情此景,仍生出一种激愤的情绪来。可当我对上那地上之人的目光时,意识却在刹那静止。

    那是一个孩子的眼睛吗?深邃而幽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如同经过百年风霜的老者,再大的风浪也掠不起一丝波澜。

    不对!当中有一圈涟漪。在那死黑的瞳仁里,我看到了一丝狠厉的光,仅仅一点点,却让我不寒而栗。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那第五名主人的小儿子,他的眼中也有这种东西,不过比此刻我面前之人的更清晰一些。后来,他做了皇帝,成了我的第六位主人,而他的兄弟,都死了。他的父亲,在出猎时跌落山崖,摔得粉身碎骨。当他走进明光殿坐上那把龙椅时,我明白了,那种东西,叫邪恶。

    恶的种子,已经萌芽了吗?

    我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从未有一刻像现在如此憎恶自己这副肮脏的躯体,它到底扼杀了多少纯洁的灵魂?

    九天之上的神灵啊,请宽恕我的罪恶吧,宽恕我……

    我终于还是睡去了,虽然没能等到明光殿重见光明的那一天,可我真的倦了,这是神明降下的惩罚么,我不该看,不该听这么多邪恶的勾当。

    我是被腥风血雨给唤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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